第90章

多年的經驗,一出手便契合。


她漸漸松了僵硬的身子,半闔上眼,竟似默許了他服侍自己。半晌忽然問:


“梅鶴庭,你還喜歡我嗎?”


梅長生手下動作微頓,轉眸,望見那半張埋在枕上的雪頰,漆黑美麗的鬢雲堆在她耳邊,像一團撥不開的霧。


千回百轉的一顆心,誰又不玲瓏。


他收回水光閃動的目光,換了個位置繼續按揉,低啞道,“若我……”


他想說,若我還喜歡,一直喜歡,從未不喜歡過,殿下願意再給長生一個機會嗎?


那話音在喉間澀了澀,出口卻變成:“若我如此不識好歹,如何對得起陛下的器重,與殿下對臣的寄望。”


“隻是殿下也是寶鴉的母親,是臣的君上,殿下受苦,主憂臣辱。”


“臣隻是,看不得。”


宣明珠沉默,她一向自認為很了解這個人,可是此時忽然生出一種看不透他的感覺,分不出他話裡真假。


她想了半天,涼笑搖頭,“我信不實你了。”


“無所謂信或不信,殿下隻消將臣當做……”梅長生淡淡道,“和張浃年一樣的人就好了。”


宣明珠聞聽意動,正巧腰側的指頭發力,無意識地“嗯”出一聲。先前,她對梅鶴庭的態度存疑,所以有那一問,聽他竟將自己與面首相提並論,疑倒是不疑了——因為以梅氏之高傲,若心中對誰有情,隻會求個獨一無二,絕不會自折風骨說出這麼一句話。


但她越發如墜霧裡。


一個宰輔之才,他要和張浃年比什麼,比誰的腰條細,比誰的聲音軟,還是比按蹺的技術,比誰能更討得她青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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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麼必要呢。


宣明珠隱約覺得,梅鶴庭自從被她休後,變成了一個與過去割裂而矛盾的人,一方面說放下了過去,一方面卻放不過自己,嘴裡總對她道君上臣下,可偶爾流露出超越尋常的關心,又讓她覺得古怪。


仿佛他的心路有九曲十八彎,每一次準備放下,都需從頭到尾梳理一遍,但往往,又迷失在中路的歧途。想想都累。


大抵是,萬事求全的梅鶴庭心裡還無法接受自己有一段不完滿的婚姻吧。


帝師高徒,學了身自己跟自己博弈的本事,心思這樣深,也不見得是好事……


“殿下還疼麼?”


小室寂靜幾許,梅長生輕聲問道。


宣明珠卻未語,原來她不知何時睡著了。


梅長生見狀,為她掖好被,未管女使二人的面面相覷,悄聲退出房間。


出門前他又回頭看了眼女子的睡顏,可能因著昨晚沒休息好的緣故,她睡得很沉實。


這天夜裡,梅長生在房裡箕腿背靠船板,睜眼到天明。


既然他的夢困擾了她,那便不睡了。


第67章 醉扶歸


阜州碼頭這一日停靠了一艘寶船,排場富麗,不似商船也不是客船。靠岸後,先有護衛模樣的數人下船警戒,見無異狀,方放下船梯。


而後隻見二麗顏女子擁著一位身著紫蒲袨服,發簪紫寶石葡萄金釵的妙齡女郎下船登岸。


那女郎身姿纖盈,眉心一粒天然殷紅的小痣百媚橫生,如綢的青絲隨常绾就玉蟬髻,亦顯出華貴風採,踩在久違的陸地上,她的檀唇抹開一縷恬淡笑意,鳳眸眺望天光,舒適地眯了眯眼。


跟在女子身後下來的,是一個穿帝釋青挑絲雙鶴袍的年輕男子,唇薄而潤,眉逸卻鋒,一雙眼初見清雅,卻有銳光隱含其中。


男的風雅,女子韶美,見者猜測如此般配的二人多半為一家子,卻是男人抱孩子的稀奇光景,哦,那恐怕是個入贅婿吧。


梅寶鴉被父親穩穩地攬臂抱著,她瞅著阿耶眼下多出的兩片淡淡青影,奶聲奶氣問,“爹爹晚上沒休息好嗎?”


梅長生聽了微頓,歪頭在小姑娘耳邊悄聲道,“我晚上做賊去了。”


寶鴉便被逗得捂嘴咯咯笑。


宣明珠聞聲回頭,瞧見寶鴉笑得開心,不覺也莞爾。


這幾日她休息得倒不錯,雖然多年不犯的月事病又找上門來,至少睡了幾個囫囵覺,前一日葵水走盡,便覺神清氣爽。


她往梅長生臉上望了一眼,近幾日總見他白日補眠,碰面的機會不多,問了聲:“無事吧?”


梅長生聽問,露出抿唇赧笑的樣子,搖了搖頭。


這時迎宵走來對公主低聲說,“碼頭邊有幾個人盯著咱們,方才一上岸,這些人便四散去了,下屬已派人跟著。”


宣明珠聞言挑動眉頭,轉看梅長生,後者向四周淡淡掃睫,哂道:“不用跟,八成是州牧府的人。”


阜州是一行人南去揚州途中中轉的一站,也是梅長生此行奉旨按察絲稅的第一站。


他這欽差銜兒領得雖低調,到底不是完全秘查,收到風聲的州官,總會聞風而動的。


果不其然,他們前腳到了驛館,阜州牧楊青昭的請帖隨之送到,帖上殷勤地要為欽差大人擺宴接風,地點就定在太和樓。


太和樓是阜州城最大的酒樓,最出名的是陳年老釀,性醇且烈,所以他家的酒席都有個名頭,叫做“醉扶歸”。


宣明珠瞧了梅長生轉手遞來的帖子,流轉眸光,第一件事就是問他:


“身邊有擋酒的人沒有?”


這話說得直白,又有點傷人,梅長生啞然看她,手指揉了揉鼻尖。


落地罩裡正幫著使女將宣明珠的象梳釵環等物取出擺放的寶鴉搶著嚷道,“阿娘,爹爹之前吹牛說他酒量可好哩。”


梅長生輕咳了聲,宣明珠目光玩味地看了他一眼,口裡糾正女兒,“不許對長輩不尊敬,那個啊,叫做誇口。”


梅長生無奈失笑,“不敢在殿下面前誇口酒量,隻是無妨,臣能應付。”


“依你看,”宣明珠收斂玩色問,“今日能見著此地的絲稅賬冊麼?”


她之所以這麼問,其中有個由頭,要知阜州生絲原與湖州齊名,隻因產量稀少,物以稀為貴,所以價格比湖絲還要貴上三成。


宣長賜登基的第一年,少年銳意,欲做出一番改革,便將改稻為桑的第一個試點放在了阜州。卻不想鬧出了豪紳強佔民田取利之事,死傷數人。新政出師未捷,中書門下兩省紛紛進言此策過於冒進,不利民生,加之新帝登基初期事繁,於是改稻的事便不了了之。


要說新政傷農,出現侵佔田產壓榨百姓的事,其實在前期由朝廷委任專員監察管理,這個問題全然可以解決。而提高絲綢產量後江南富庶,充裕國庫,長遠來看是利大於弊的。


問題的真正所在,是當地府牧守成不願改革,怕動了自身的利益,所以推行不開。


就說這各地的絲稅,當真如呈到戶部的賬冊那樣筆筆透明嗎,江南六個織造大州以揚州為首,互通往來,這裡頭的水深著呢。


隻不過先前朝廷一直騰不出手來清查,而今梅長生掛了這場硬仗的帥,第一塊繞不過去的硬骨頭便是阜州。


“殿下放心,”梅長生道,“臣心裡有數。”


宣明珠看著他,這人素來報喜不報憂,自然到了何時都“心裡有數”。


那兩個淡青的黑眼圈,還在他臉上掛著。


她又想起那日他自比張浃年,還有對他那九曲心竅的猜測,不知怎的,突然想起慧極必傷四個字。


她眉心若蹙,捻指輕嘆道:“此策利國,大人任重,你的能力自然不消說,可真要有什麼為難處,也不要自己挺著,可同我說,我幫不上忙還有陛下。”


想了想,她又道,“這麼著,我想著在驛館歇過一天,留下一半人手給大人,我帶三個孩子先下揚州探望梅夫人,也免得大人後顧不及,左右分心。”


她心裡對於皇帝讓梅長生去削整梅家的事,始終懷有一點同情與愧意,知他是孝子,故有此提議。


不料梅長生想也沒想便搖頭,“不妥。”


宣明珠被他不假思索的強勢唬了一下,鬢邊的葡萄流珠微動,發出珰然聲響,詫然抬頭。


卻見對方目光溫潤地望來,對她解釋道:


“原本便是臣打算自己帶著寶鴉南下的,如今勞動了殿下同行,但臣這一路一直是以沒有殿下隨行的情況下,要求自己照料好子女。


“臣,不能一直依賴於殿下安排周全,總要盡力學做一個更合格的父親。臣能做好公事,也會兼顧家事,還請殿下拭目以待。”


宣明珠聽後沉默半晌,忽伸出兩根手指頭,朝他晃了晃,“這是你第二回 駁我了。”


面上卻無生氣的意思,隻是似笑非笑的。


梅長生還沒說話,寶鴉耳朵尖跑出來,站無站相地隨落地罩的圓月木槅而靠,撅著小屁股,把自己柔軟的身子凹成半個弧,眼神亮晶晶:


“那爹爹晚上還能早點回來給我講睡前故事不?”


梅長生張張嘴,還是沒等開口,宣明珠又道,“你父親今日有應酬,晚上……”


“能回的。”梅長生終於插進話頭,也不知是對誰保證,清朗在眉,柔楚在睫,“我會早點回來。”


他既這麼說了,宣明珠便沒再堅持。


於是梅長生回房換了身玄青色的便服,將及晌午時,便帶了餘小七等幾人去太和樓赴宴。


“迎宵,你去跟在後頭照應些。”


*


江南的氣候比上京暖些,是以梅長生此日便未罩鬥篷,一身輕絲錦服,襯出星魂月魄般的骨格。


到太和樓前,早有幾位當地秩吏敬候,個個身著阜絲綢服,華麗富氣。


見了這位朝廷派來的梅巡撫,他們臉上有愕色一閃而過——雖則對大名鼎鼎的江左梅探花早有耳聞,眼前之人卻仍是出乎他們意料的年輕俊逸,不像油滑持重的京官,倒似哪家貴介公子。


再一琢磨,他不正是江南第一族梅家的嫡長孫麼,互相打個眼色,忙趕前見禮。


“下官等見過梅大人。大人當真龍姿鳳表,此番路途契闊,有失遠迎,州牧大人略備薄酒,已恭候多時了,請,請。”


梅長生神色清谡,略略頷首致意。


他觀顧酒樓兩傍,見隔壁是一間客流很盛的點心坊,新出屜的糕餅甜香飄蕩而出,目光微動,道聲稍等。


當地官吏大眼瞪小眼,隻見這麼個風姿矜貴的人物邁步走到那鋪子,問點心怎麼賣,什麼點心好吃,哪樣是甜的哪樣是酸的,問明後選了幾樣,請店家包得精致些送去下榻的驛館。


幾步路的功夫,此事便傳進了二樓雅廂的楊青昭耳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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