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李贊往前倒在地板上,胸口的血從身下溢出,慢慢往四周溢出,形成一大攤血窪。


我站了起來,毫不在意地,從上面踩過去。


沾著血跡的腳印,從昏暗的殿內,一步,一步,延伸到亮堂的殿外。


殿外風聲呼嘯,雪下得好大,紛紛又揚揚。


我望著整座皇城,風吹雪飄,檐廊積雪,入目銀裝素裹,皆是白茫茫一片。


我一時都恍惚,不知自己在裡面過了多久。


李玄歌拉著明瑾在檐外玩,明瑾手裡抓著雪,李玄歌去和她搶,明瑾轉頭就朝我激動地跑過來。


「母親!」


她把手裡抓著的雪塊給我,低頭看到我腳下的血跡。


「這是什麼?」


李玄歌也注意到了,一手掩住她的臉:


「明瑾,別看。」


明瑾雙手握著他的手掌,眨著大眼睛,一會兒看我,一會兒不看我,不停地問,這是什麼,這是什麼。


我漸漸笑了出來,彎著腰去看她:


「明瑾,世上有兩種雪,你手裡的是雪,母親腳下的也是血,都能將這世間變得幹幹凈凈。」


李玄歌抬眸看我,輕輕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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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明瑾交到我手裡:


「陛下,我父親呢?」


我身子都僵得發麻了,半晌才抬起頭,靜靜地注視他,良久。


李玄歌眼中笑意頓無,身形虛晃,往後兩步,盯著我腳下的血,就要從我身邊闖進去。


我攥住了他的手腕。


聲音微弱到幾乎聽不見:


「李玄歌,別看。」


24


我當皇帝的第二十年,明瑾長到十四歲了。


那是個長長的春天,趙明承悄悄地病了。


他起初是風寒,還天天來上朝,我讓人搬凳子給他坐。


後來他一直不見好,我就讓他住在了宮裡。


宮裡太醫看,也更為方便。


但怎麼也看不好,甚至越來越差。


我斥責太醫院,反被趙明承攔住。


他面色蒼白地躺在床上,雙手攥著我的手,手指輕搭手背:


「陛下,勿動怒。我老了,我活到明年,就已經五十歲了,不是人人都像楊劭長壽。」


我握緊他的手,低頭去看他,視線逐漸模糊:


「皇叔,別這樣,你不是還要看著朕把皇位還給趙家嗎?」


趙明承虛弱地笑了笑:


「陛下,你也會說這種話了?你可是相術師,最知道我要不要死的人了。」


我愣了愣。


他慢慢移開眼去,望著頭頂的床幃,像是回憶起往事:


「想起二十年前,我在詔獄見陛下,真以為陛下在說夢話。如今我身在此處,竟恍恍惚惚,縹緲無蹤,不知那詔獄中遇陛下是我的夢,還是如今這安定江山,是我的一場夢……」


趙明承松開我的手,緩緩閉上了眼。


我立即去抓起他的手,茫然片刻,而後伏在榻邊,低聲哀泣不止。


賢王趙明承,歷經三朝,竭心盡力而死,停靈於宮中三日,滿宮悲慟,哭送賢王。


時隔二十年,我重新踏入東宮,來見那位故人。


到處荒草萋萋,四面門窗破敗,水缸空破,檐結蛛網。


老僕將我引到那間房前,先扔進去個破碗探路,接著,有隻枯瘦細長的手扒在窗臺上。


趙澈伸出頭來,頭發凌亂,難辨形容,隻是手裡攥著金釵,讓我順利認出了他。


他瘦得令人心驚。


他像是不認得我了,張了張口,說出一個字:「吃。」


他要吃飯。


那老僕說,別看趙澈這副樣子,但身子骨硬得很,每天一碗米糠,活得長長久久。


以前有人想搶那根價值昂貴的金釵,還被趙澈往死裡打了一頓。


「那是他母親的遺物,他自然珍視。」


我往前走近兩步,朝趙澈招了招手:


「朕來是告訴你,你叔叔死了,你該知道的。」


他仍是那副樣子,呆滯地看向我們,張了張口:「叔叔。」


「你叔叔疼你。這些年,朕留你這條命,也是顧忌你叔叔。現在好了,你可以走了。去吧,去追上他,和他說句對不起。」


我揮了揮手。


七八個人帶著白陵,沖進了他的房間。


裡面傳來激烈的掙扎反抗聲。


前太子趙澈,驚聞賢王病逝,悲痛無以復加,自縊於東宮。


暮色時分,兩三名宮人手持一盞燈,正沿著臺階往下,逐個點起四角石燈。


她們見到我,放下宮燈,跪著行禮。


我匆匆而過,又去了長寧宮。


宮門緊閉。


李玄歌說他病了,不能見駕。


我佇立在門外,站了好一會兒,良久背過身去,倚靠在門上,靜靜與他說話:


「李玄歌,賢王走了,他說他老了。你知道嗎?朕也三十九歲了,沒有再多的十年與你消磨了。」


我仰頭,望向昏黃的彎月,長嘆出一口氣:


「我是殺了你的父親,是他先逼死我的母親,我這人公私分明,恩怨分明,從未遷怒於你。你在宮裡過不下去,我放你走就是了。」


殿門突然往後打開,我跌進李玄歌的懷裡。


我抬起頭來,和他四目相對。


他單手撈著我的腰,冷冷地注視著我,眼裡充滿怨恨:


「明問秋,你還要我的什麼?你說啊!當年要的是令牌,後來是皇位,北疆軍權,我父親的性命,你還要什麼?你說吧。」


他先是冷靜地質問,情緒愈發激動,後來眼裡湧出眼淚,渾身不可抑制地顫抖。他咬著唇,緊緊擁住我,把頭埋在我頸側。


他聲線壓得很輕,微帶哽咽:


「你說,我還有什麼能給你的嗎?」


心口密密麻麻地疼。


我環抱住了他:


「陪我走過這一生。」


當皇帝的第三十年,我也走到了油盡燈枯的那天。


我變得很困,總是不經意就睡著了,但我不想睡覺。


明明之前在教明瑾處理政事,醒來時已經是李玄歌在照料我。


我虛弱地躺在床上,勉強還能抬起脖子,把臉枕到他的手掌上。


「李玄歌,我想吃糕點。我想坐在馬車裡吃糕點。」


他手指微顫,放下了藥碗:


「陛下,你不能吃糕點,喝藥才會好。」


我仰起臉來,笑著看他:


「我不會好了,二姐來看過我,她都沒敢騙我。我要死了,李玄歌。」


他低頭看著我,點了點頭:「是,你要死了。」他竟然也笑了,笑得眼淚橫流。


我伸出手來,為他拭去眼淚:


「李玄歌,明瑾今年二十四歲了。你說,她可以當一個好皇帝嗎?」


李玄歌握住我的手,往我的方向,微微低下頭,將我的手掌按在他的臉上:


「你走一步,算十步,連身後事也要算嗎?」


他真好。


他真是很好。


他知道我手累,提不起勁。


我不舍地摸著他的臉,抽回了手,慢慢躺回去。


「李玄歌,明瑾要當皇帝了,你才五十二歲。我原本想讓你殉葬,但我現在不想了。」


我伸出了手,往下敲動床板:


「床側的暗格裡,有我留下的殉葬旨意。你拿出來,燒了吧。」


李玄歌按照我的指示,拿出那道數月前擬好的旨意,從頭到尾仔細地看了一遍:


「陛下,當年封後的聖旨,寫得粗制濫造,如今殉葬的旨意,倒是精巧工整。」


我偏過頭去,無奈地笑了,滑過兩道淚痕:


「封後,隨便寫寫,你都滿意。這個不好好寫,怕你既怨我狠心,又怨我無情。」


李玄歌緩緩合上聖旨:


「陛下寫過更差的,是那封求情獻媚的信。」


他說完閉上眼,唇角噙著笑,一字一句背了出來:


「夫君,豈得聽人妄言,而有此之禍延至妾哉?自別後,旦夕思君,食寢不成,人亦消沉,遑論崔宋欺我辱我,我皆不得已。今於京中為君定勢掃障,盼早歸。」


他背完了全篇,偏過頭來看我:


「沒有一個字是真的。」


我直愣愣地看他,突兀地笑出了聲,笑得嗓子幹啞,渾身無力。


其實是有的啊。


盼早歸,是真的。


我握緊李玄歌的手,慢慢想要去閉上眼。


餘光見他拿出湯勺,放到一旁,用手端起藥碗。


「不要。李玄歌,我不喝藥了。」


他微微垂眸,盯著那藥湯,語氣無奈:「這是給我喝的。」


我困惑地偏頭看他。


他仰頭灌了下去,把碗放回到原處,平靜地爬上床來,躺在了我身側。


我震驚地看他,聲音顫抖:「你,你做什麼?」


他側過身來,微笑地看我:


「問秋,別怕。」


他用指腹拂去我眼角的淚:


「我不會第二次扔下你的。」


那鴆毒發作得極快,他疼得佝僂身子,在我身邊蜷著,渾身不停地發抖。


我用手捧著他的臉。


李玄歌側著身子,目不轉睛地看我,唇角不斷溢出黑血,斷斷續續說話:


「自別後……旦夕思君……食寢不成……人亦消沉……」


他拼命地往前靠近,像是想要過來吻我。


我靠過去迎他。


隻聽見他張了張口,聲音輕到了極點:「……我是真的。」


自別後,旦夕思君,食寢不成,人亦消沉。


明問秋,我是真的,如此思你,愛你,念你,怨你。


我頓覺悲從中來,難以自抑,泣不成聲。


皇後李玄歌,自飲鴆毒,殉帝。


彌離間,目不能視,口不得言。


唯有耳邊嘈雜一片。


有明瑾,有楊明朝,有大姐,有二姐,有李牧……


那些聲音越來越輕,飄忽不知所終,逐漸不入耳了。


我似乎又能看見了。


少年李玄歌飛起兩步,爬上了墻頭,手心握著通紅似火的小鳥,穩穩舉到我面前。


「這是你的鸚鵡?」


我點頭:「是。」


他聞言還給了我,指向院內的臨水樓閣:


「我看你來好幾天了,我爹在議事,不喜被人打擾,被抓住就死定了。」


我盯著他半晌:「你爹叫什麼?」


「李贊。」


「好。」我就要跳下墻頭。


李玄歌卻拉住我的胳膊。


我警惕地回身看他。


他猶豫地開口:「那你爹叫什麼?」


我冷冷地看他:「你知道這個,是想做什麼?」


他站了起來,輕輕抿唇,抬眸看向我:


「我想提親。」


我站在墻頭,和他對視:


「家母新喪。」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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