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竇俊梁半輩子專注賺錢揮霍,從沒在兒女事上費過心,竇尋就像一片不用澆灌照料就欣欣向榮的田,從來隻給他長臉。


竇俊梁今天才算知道,什麼叫“出來混總是要還的”。他困獸似的在原地抽了幾根煙,怒氣衝衝地摔上車門闖進家裡。


吳芬芬早就透過窗戶看見了這父子倆的官司,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壓下心裡的竊喜,紅光滿面地迎出來:“竇……”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安的什麼心。”竇俊梁現在已經連聽她喘氣的耐心都沒了,他偏愛美麗的蠢貨,但不喜歡自作聰明的蠢貨——尤其是該蠢貨已經不那麼美麗了。


“吳芬芬我告訴你,”竇俊梁指著她的鼻子說,“這事要是透出去一點風,我不管是哪個王八蛋說的,都找你算賬,滾!”


竇尋倉促地被竇俊梁叫出來,身上一分錢也沒帶,秋夜寒如水,他身上很快落了一層輕薄的露水,而火辣辣的臉頰緩緩降溫,繼而徹底涼下來,隻有牽扯的時候,帶起一點針扎似的刺痛。


竇尋徒步走了八公裡,將近一個半小時。


到了家,他也沒急著回去,先在小區的花園裡坐了一會,把兜裡最後一根煙抽了——跟徐西臨在一起以後,他慢慢地不怎麼抽煙了,似乎也沒有刻意戒,就是漸漸想不起來了。


那一盒煙還是很久以前剩下的,在風衣兜裡裝了一個秋天了,像一包總也不記得用的紙巾。


等到估摸著徐外婆差不多睡了,竇尋才活動了一下凍僵的手腳,緩緩往家裡走去,碰見徐西臨迎著他出來。


“姥姥不放心,讓我出來迎一迎你。”徐西臨說著,目光在竇尋微微發青的臉上停留了片刻,隨即滑開了,什麼都沒說。


兩個人一起回了家,進屋也沒開燈,徐外婆出來問了兩句,好在,黑燈瞎火的她也看不清,被徐西臨三言兩語地哄回去了。


竇尋鬱鬱的火氣已經湮滅在夜風和露水中了,心裡十分疲憊,上了樓,他也不去洗臉換衣服,剛進門就湿漉漉地一把抱住徐西臨。


徐西臨這才猶豫地問:“你爸……”


竇尋不耐煩提竇俊梁,掰過他的臉,焦躁地堵住徐西臨的嘴。


徐西臨本來有六七分的猜測,至此算是都落到了實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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憋了幾年的秘密,猝不及防地見了光。他心裡無可避免地茫然恐慌,然而還有一個竇尋需要他安撫,徐西臨隻好在心煩意亂中強行拉回神智,抬手環上竇尋的後背,緩緩地混著他的脊柱往下捋。


竇尋好像被縱容了似的,棲身把他壓在門上,沉默無聲地想從他身上尋求慰藉。


徐西臨這會顯然沒有配合的心情,他假裝沒領會竇尋的暗示,扣住竇尋冰冷的手,揣進懷裡捂了一會,同時回手打開了臥室的大燈:“給我看看你的臉。”


竇尋的表情僵硬得就像被抽了一巴掌,他往後退了一步,恹恹地避開徐西臨的手:“算了,沒事,我去洗把臉。”


徐西臨:“等……”


竇尋已經反鎖上了衛生間的門。


徐西臨煩躁地按了按額頭,在屋裡走了幾圈,覺得透不過氣來,總覺得最近一切都是一團亂麻,前前後後沒有一件好事。


他開始琢磨竇俊梁是怎麼發現的,越琢磨越不安,最後幾乎要害起妄想症來,總覺得好像全世界的人都已經知道了一樣。焦慮一會這個,徐西臨一會又想起到那份到現在都無心修改的合同,想起明天下午,他還要捏著鼻子再去和那些人打交道……


他簡直有點不想活了。


徐西臨在一片漆黑中離開狹窄的臥室,到起居室透氣。


他大腦放空地在舊沙發上坐了一會,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那灰鸚鵡居然飛了上來,站在二樓的欄杆上看他。


這鳥稍微長大一點後,就顯示出了聰明勁,它認得家人,從來不四處亂飛,有點小潔癖,自己掉了羽毛,會自己叼走,平時他們都不愛鎖著它。灰鸚鵡歪著頭,看了看徐西臨的臉色,隨即扇著翅膀落在了他胳膊上,把機靈的鳥頭往他肩膀上一搭,毛還炸著,很是嫌棄地親近了他一下。


徐西臨忍不住苦笑——現在,全世界隻有一隻鸚鵡知道他不開心。


他深吸一口氣,從旁邊堅果盒裡抓了兩顆花生喂了它,一抖胳膊,讓它飛了。


竇尋正在擦頭發,看見徐西臨進屋,就低下了頭。


如果說竇俊梁往他身上澆了一盆燒紅的鐵水,徐西臨方才不易察覺的躲閃就是在那盆鐵水上覆了一層冰,一冷一熱,一來一往,在他身上黏了一層牽骨連肉的鐵牢。


然而面對竇俊梁的時候他刀槍不入,徐西臨一個眼神卻能讓他萬箭穿心。


竇尋有些不通人情世故,但他一點也不傻,無論徐西臨對他怎麼好,怎麼黏,他都知道徐西臨的底線——徐西臨始終覺得他們倆這種關系是見不得光的,他是醒著沉淪,沉到有一天喘不上氣來了,說不定就倉皇逃走了。


徐西臨望樓下看了一眼,小心翼翼地關上門,問他:“到底怎麼回事?”


“竇俊梁那有幾張照片,”竇尋說,“應該是在樓下偷拍的,不算很清楚。”


徐西臨方才被灰鸚鵡無聲地安慰了一番,總算能打起精神思考了——有人拍照,拍完交給了竇俊梁,說明應該是竇尋那邊的事,什麼人會沒事跟蹤竇尋一個普通學生?


沒等他思考出個所以然來,竇尋就直接揭曉了答案:“八九不離十是他那智障老婆幹的。照片上的場景應該是夏天,我記得周圍鄰居有幾家裝修的,可能是跟在裝修隊裡混進來的——竇俊梁的面子就是天,他就算偷偷找人弄死我,或者弄死他的後老婆,也絕對不會把這件事透露出去的,你放心吧。”


竇尋三言兩語把徐西臨從“全世界都知道了”的恐懼中撈了出來,一瞬間,徐西臨確實松了口氣。


然而很快,他就聽出了竇尋這話裡的諷刺。


“就算偷偷找人弄死我”和“你放心”放在一句話裡,怎麼聽怎麼不對勁,徐西臨不知道竇尋又鑽了哪隻牛的角,他舔了一下嘴唇:“豆餡兒……”


竇尋驀地站起來:“我回屋了。”


真讓他回屋這事就大了,徐西臨訓練有素地一抬手反鎖上屋門,堵著竇尋沒讓走。


兩個人靜靜地僵持了片刻,徐西臨小聲解釋:“我沒有擔心那個,我有點擔心你。”


竇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目光相接的時候,徐西臨下意識地想躲開,因為覺得竇尋看穿了他的畏懼和軟弱。隨後,他梗著脖子將這一點畏懼死死地蓋住,拉起竇尋的手,聲氣和緩地說:“一切有我呢,不管你爸說什麼。”


竇尋聽了這句話,先是木然僵立片刻,隨後神色到底還是軟和了下來,徐西臨就抱住他的腰,湊在他耳邊一下一下地親他,哄著他到床上去睡。


關了燈,誰也沒睡著,徐西臨數著竇尋的呼吸,竇尋則腦子裡滿是徐西臨閃動的眼神,兩人同床共枕,兩處心事。


第二天天沒亮,徐西臨就起床把那份喪權辱國的協議改了,傳到移動硬盤裡拷好,準備帶到學校去。一回頭卻發現竇尋已經起來了。


徐西臨隨口問:“今天有事?”


不怪他多此一問,因為竇尋這一段時間基本沒什麼課了,剩下的主要任務是畢業設計和相關實驗。而拖延症這種大學生流行病在竇尋身上連一點蹤跡都看不見,好多人都還沒進入大四的狀態時,他已經有條不紊地利用暑假梳理好了思路,打好了大綱,開學以後一天沒浪費,回學校做實驗記錄數據,至今,別人的中期還遙遙無期,他已經寫得七七八八了,沒事就不太往學校跑了。


竇尋“嗯”了一聲:“有個面試。”


徐西臨關電腦的動作停頓了一下:“你不是已經拿到保研了嗎?”


竇尋隨口搪塞:“實習。”


徐西臨:“什麼職位?”


竇尋遲疑了一下才說:“醫藥代理。”


徐西臨一時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麼?”


竇尋本來在讀研和工作之間舉棋不定,現在終於在竇俊梁的逼迫下做了選擇——竇俊梁憑什麼以為他可以對自己的事指手畫腳?徐西臨又為什麼總是不能放下心來?


不就是因為他是個身無長物的窮學生嗎?


竇尋的金錢觀淡薄,以前也從沒有拿物質成就當過自己人生的奮鬥目標。


而此時,他心裡來回響著幾年前徐西臨對他說過的話——等他強大,就再也不用顧忌別人說什麼了


竇尋輾轉反側了一宿,混沌多時的路一下清晰明朗了,他打算畢業以後直接工作,有什麼幹什麼,倒賣醫療器械也不錯,然後在這期間自修一門計算機、財務之類應用性強的專業,就當自己沒念過大學,幹脆轉行,從頭開始。


早間洗漱出來,竇尋卻發現本來行色匆匆的徐西臨沒走,甚至有點心事重重地站在那,像有話要跟他說的樣子。


竇尋揚了一下眉,示意他有本早奏。


徐西臨反復斟酌片刻才開了口:“是不是你爸給你壓力了?沒事,豆餡兒,咱們是真龍,不走狗洞,我還指望你將來能捧個諾獎回來呢,沒必要跟屈就……願意讀書你就讀,有我在,委屈不著你。”


竇尋當場點頭,但聽過就算,等徐西臨一走,他立刻就換上衣服出門了。


他迫不及待地想高高飛起,帶著十二分的焦慮,迫不及待地想向愛人展示自己尚且稚拙的翅膀可以依靠,不惜從懸崖上直接往下跳——


徐西臨低估了竇尋的執拗,他跟竇尋告別後,就回了學校。


教育超市的王老師總算出夠了氣,放過了徐西臨和他稚嫩的維生素,這件事總算是了了。


徐西臨離開他辦公室的時候,身上又沉重有輕松。邊走邊用手機上網翻維生素的留言板。


留言板一夜之間刷了好幾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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