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謝雲冷冷道:“我以為我把他五花大綁扔教坊門口的事全長安都知道了。”


“……”單超心中暗贊一句我就知道這是你能幹出來的事,旋即追問:“在那之前呢?還應該有過節吧,不然他為何要青天白日在清寧宮裡非禮宮女,就為了偏偏嫁禍到你頭上?”


月光下謝雲大半張臉籠罩在陰影裡,但單超百步之外一箭通神的目力是何等敏銳,立刻就發覺他面色微微有點古怪。


還是那種混合著嫌惡和尷尬,以及……有一點點難以言說的神情。


單超心內頓生狐疑,卻見謝雲緩緩地反問道:“賀蘭家那倆就是娘胎裡出來沒帶腦子的東西,隨他們作死去就是了,你為何要試圖弄懂蠢貨的想法?惺惺相惜還是同命相憐?”


單超眉角微微發抽。


“我叫你出來不是為了說這個的,”謝雲明顯不願意再提和賀蘭敏之有關的那點破事,話鋒一轉道:“皇後有意提拔你為真正的禁軍副統領,但你眼下還是慈恩寺出家人,不好正式授官,你怎麼想?”


“啊?”


謝雲沒有停步,回頭來瞥了單超一眼,不耐煩道:“你還回得去慈恩寺嗎?”


單超的第一反應是如何回不去,難道皇後還能請動聖上下旨逼我還俗?但他轉念一想,便知道謝雲的意思是他見識過皇宮富貴、教坊繁華,即便人回得去,心也回不去了。


他失笑起來,搖了搖頭道:“江山之大窮盡無極,何止一座長安、一片漠北?隻要心沉,青樓教坊裡也能有慈恩寺;心不沉,慈恩寺也隻是一座朽爛破木搭起來的大房子罷了,為何回不去?”


謝雲默然片刻,忽然張開了唇。有剎那間單超以為他是要開口諷刺兩句,誰知他卻輕輕呼了口氣。那口帶著微微溫熱的氣息在如水夜色中凝起白霜,旋即在唇齒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你的心倒一直很沉,”他低聲道,全然聽不出是褒揚還是嘲諷。


但這個“一直”二字非常微妙,倒像是以前發生過什麼事似的。單超心中一動,試探地叫了句:“師父?”


“不過,”謝雲沉沉地道,“習得好武藝,貨與帝王家,自古以來是顛不破的法則。懷才自避如同懷玉其罪,即便你自己不想出世,塵世中也有無數人請你、拉你、使出無數陰謀算計你,甚至用暴力手段強迫你……你人不在長安城倒也罷了,可你是自己穿過明德門、走過朱雀街,背著七星龍淵劍進來的這座大明宮,何曾被誰逼迫過?”


單超無言以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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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雲道:“你既然想避世,哪裡不能避,為何要來這長安城呢?”


謝雲眉眼低斂,神情微沉,那側顏在月光輕淡的輝映中,讓人恍惚難辨和他腰間那枚美玉有什麼差別。單超眼睜睜看著他,內心突然湧起一股坦誠的衝動:“我是為了你才……”


謝雲一抬眼。


“……為了找你才來的。”單超喉結劇烈地滑動了下,迎上謝雲的目光。


“師父,以前在大漠裡的事我都忘了,但不管是恩是怨,我都不想這麼莫名其妙就丟了它。長安雖好非我家鄉,而漠北天大地大無拘無束,事情解決完之後,如果你想和我一起回去的話……”


謝雲嘴角一勾,似乎聽見了什麼荒謬的事:“回哪去?”


單超聲音頓住,似乎連喉嚨裡都哽上了什麼酸澀發硬的東西。


“我去漠北叫流放,來長安才叫‘回’。”謝雲從修長上挑的眼梢打量他,目光有點微微的譏诮:“承蒙錯愛,徒弟,但這世上絕大多數人都是願意對權勢財富汲汲鑽營的,你師父我不巧正是其中最大的一個祿蠹,當年養你純屬順手罷了。”


——他這話說得,倒像在隱約暗示當年大漠裡單超阻擋他回長安,才被他一劍捅了似的。


若單超此刻還在慈恩寺,沒出過那晨鍾暮鼓的寺院門,單看謝雲滿眼梢的涼薄,恐怕會真以為自己又被嘲諷了一次。但經過東宮中毒、鍛劍莊滅門、帝後太子一場場連環戲般的算計下來,他對人心幽微四個字真是親身體會得不能再深了,隻覺得謝雲那譏诮裡隻有兩分是對別人,還有八分是嘲他自己。


“……師父,”單超終於從那喉嚨中艱難地發出聲音,問:“你已經手握重權,家財萬貫了,你心裡還想要什麼呢?”


謝雲剛要說什麼,突然一抬手,示意單超別動。


單超內力豐沛,五感敏銳的程度可能還在謝雲之上,隻是剛才一時心緒煩亂才沒注意,眼下一怔便立刻發現了動靜。


隻見他們不知不覺已經走到了內廷深處,不遠處花木掩映,屋檐深深,一個多少有些鬼祟的黑影正繞過朱紅木柱,匆匆向長廊盡頭走去。


單超隻一眼就認出了那個背影,輕聲道:“賀蘭敏之?”


三更半夜的,賀蘭敏之一個外臣,潛入行宮內廷幹什麼?


單超直覺不好,正要發問,隻見謝雲身形如鬼魅般,已經悄悄跟了出去,凌空穿過花叢無聲無息地落在了長廊雕欄上。


——到底是殺手出身,敏捷輕巧的程度單超自認拍馬也趕不及,當下隻能提氣縱身,半空還不輕不重地在樹枝上借了下力,才落在了走廊青石磚地面上。剛落地他就腳下一滑,忙站穩身體,低頭一看隻見自己腳下正踩著了一片什麼滑滑的東西。


單超心裡“咦”了一聲,撿在手中打量,隻見是一幅蔥青色絲帕,下角繡著一段柳枝。


單超雖然是個沒見過什麼好東西的鄉下高土帥,但手一摸絲綢質地,也能覺出名貴,顯見不是什麼丫頭宮女落在這裡的。他把那柳枝刺繡翻來覆去摩挲了會兒,隱約覺得哪裡熟悉,突然腦子裡轟的一聲就炸了。


——裴子柳!


這是裴子柳的絲帕!


怎麼會落在賀蘭敏之經過的路上?!


有關於賀蘭敏之的種種下作傳聞從單超腦海中飛快掠過,隨即定格在了剛才鬼鬼祟祟向內院走去的背影上,單超手一緊,絲帕在拳頭中攥成了一團。


謝雲走過來看了眼,面上也閃過一絲意外:“裴家那姑娘才十二三歲吧,賀蘭敏之可真是想死啊……”


這聲音很輕,卻像是鐵鉗將單超的心瞬間抓緊,他不假思索就拔腿向賀蘭敏之離開的方向追去,轉過長廊盡頭,隻見不遠處滿排下人住的偏房,此刻都是黑寂寂的,隻有最角落裡有一點極不易察覺燈火閃了閃,隨即忽然滅了。


如果單超剛才還有點疑惑的話,現在那一絲遲疑也完全消失了:裴子柳這樣的千金小姐,若是自願跑來私會情郎,會選在這種犄角旮旯破破爛爛的下人房裡?


就在這個時候,一聲混合在夜風中、因為距離遙遠而顯得極其低微的悶喊忽然傳了出來,若不是單超耳力敏銳,肯定會把這聲音當做花園中樹枝晃動而忽略掉。


——不好!


單超眼底狠色一閃而過,旋即舉步就要過去,然而肩膀上突然一沉,回頭隻見赫然是謝雲按住了他。


“師——”


如果仔細觀察的話,就會發現此時謝雲的反應有些不對勁,他下巴微抬,望向更遠處幽深黑暗的樹林,瞳孔急速放大又驟然緊縮,肌肉因為極度繃緊而在寬袍廣袖下顯出了不太明顯的線條。


“別走,”他吐出兩個字。


極度震怒中的單超沒理解這簡單的兩個字:“什麼?”


謝雲沒說話,一隻手紋絲不動扣著他肩膀。


“……”單超終於有些恍惚,也有些難以置信地,明白了他的意思。


賀蘭敏之這麼多年來胡作非為、卻又順風順水地活到現在,除了他是武後娘家最後的男丁之外,還有個魏國夫人賀蘭氏在聖上面前撐著的緣故。以此人品性來看,估計沒少在聖上面前給謝雲下眼藥,而謝雲又偏偏投鼠忌器,無法徹底將他置於死地。


但若是……這隻老鼠自己找死,那就簡單多了。


更何況河東裴家是東宮最有力的支持者之一,幾乎人人都知道裴大小姐是未來內定的太子妃。若是她在行宮中出了事,若是東宮斷了條臂膀……


從骨髓裡竄起的寒意浸透四肢百骸,讓單超緊咬的牙根都覺出發冷。


“這世上絕大多數人,都是願意對權勢財富汲汲鑽營的”——但那鑽營竟要用這麼卑劣甚至是骯髒的手段,要用另外一個天真無辜的小女孩子作償?


那樣的權勢財富,得來也能心安?不覺得心寒?


單超開了口,尾音沙啞不穩,一字一頓地對謝雲道:“你放開我。”


第32章 銷兵人


謝雲沒答話也沒松手,整張臉似乎都隱沒在黑暗中,唯有眼梢閃爍著一點微微的寒光,像冰碴鋒利的稜角。


單超動了動肩膀, 沒掙脫, 謝雲的手似乎已經僵了。他再上前半步,就硬生生地從那隻手的桎梏中脫離了出來, 向前走了兩步再回過頭,開口想說什麼, 但胸膛起伏了好幾下,隻有那口熱辣酸楚的氣活生生憋在胸腔裡,吞又吞不下去吐也吐不出來。


“那隻是個小姑娘……”


他竭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露出太多失望, 但語調的嘶啞已經泄露了真實的情緒。


哪怕謝雲能解釋一句也好, 哪怕隻給個蒼白虛假的借口也好。


但謝雲什麼都沒說,甚至都沒動,隻默不作聲地杵在那裡。


單超終於重重地閉上了眼睛。這時又是遠遠一聲悶響傳來, 雖然輕微卻像是個尖銳的小鉤子,深深扎進單超心裡活活鉤出了一絲血肉——他搖頭深吸了口氣,再不敢猶豫,轉身向遠處的下人房飛撲而去!


在他身後,謝雲緩緩將手伸到腰後,鏗鏘一聲拔出了太阿劍。


·


單超這一縱堪稱兔起鹘落,轉瞬就來到下人房門口,砰一腳狠狠踹開房門。裡面悉悉索索的動靜戛然而止,緊接著賀蘭敏之驚慌的聲音響起:“什麼人?!”


裴子柳再忍不住哭喊起來:“救命,救命!”


單超大步走進屋子,伸手掀起賀蘭敏之,不由分說照臉一拳!


單超震怒中的那一拳其實都留了餘地,否則能當場把賀蘭敏之的腦漿從耳朵裡打飛出來。但賀蘭敏之是個富家公子,根本挨不住,當場稀裡哗啦摔倒在地,隻覺眼前發黑耳邊轟鳴,待回過神來隻覺得滿嘴腥甜,當下吐出了半顆牙。


“誰敢……是你?!”


單超轉身拉起裴子柳,隻見小姑娘已哭得鬢散釵亂,驚恐中分不清人,隻知道伸手亂打尖叫。單超瞥見她身上倒還勉強剩著小衣,因為驚怒而懸起的心終於放下了一半,順手扯下自己的外衣把她包住,喝道:“別怕!別哭了,是我!”


裴子柳全身發抖,透過淚眼勉強看清了來人,登時“哇!”地一聲撲過去:“救救……救我,單大哥,救我!……”


“沒事了,別怕,”單超胡亂安慰幾句,伸手拉起裴子柳想帶她走。但驚恐至極的小姑娘哪裡站得住,倉促中單超隻得一手抱起她,然後轉身看見賀蘭敏之滿眼赤紅從地上爬起來,登時一股怒火撞上喉嚨,眼角餘光瞥見床榻邊的圓桌上似乎有個茶壺,便伸手拿住了,掌心用力一握。


單超何等掌力,隻聽嚓地一聲,壺身竟然在他掌心整整齊齊斷成了兩半。單超隨手扔了一半,捏住另一半露出尖銳的斷口,徑直走向賀蘭敏之。


“你想幹什麼?”賀蘭敏之好不容易扶著牆才站穩身體,惱羞成怒道:“姓謝的沒告訴你我到底是誰?”


單超照臉一拳,骨肉相觸發出令人膽寒的脆響,賀蘭敏之再次被揍得摔了出去!


裴子柳嚇得大叫,拼命掙扎。單超抱穩小姑娘,一邊安慰她,一邊抬腳重重踩住賀蘭敏之的肚子,雖然面上冷靜,但心裡卻有股左衝右突的邪火找不到出口宣泄,逼得他幾欲發狂。


——他也不知道這邪火從何而來,因為小姑娘的慘狀?賀蘭敏之的獸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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