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序設計的程序自動回復說:「我一直在。」
我一直在。我是你十七歲那年,唯一的、永恆的朋友。
我沉默了一會。
才發送了一句話:「時序,我可能要喜歡別人了。」
我等了很久。
這回,到電腦黑屏的前一秒,程序才運行出回復。
時序說:「儲盈,我一直希望你往前走。」
8
給自己擦完藥,我才知道昨晚江宴發了多大的瘋。
那家被稱為銷金窟的夜店一夜之間停業。帶蘇欣進來的那個跟班,差點沒被江宴打死,現在已經躺在醫院裡了。蘇欣直接查無此人了。
京圈鬧得沸沸揚揚的,連網上都有風聲,大家都在為我打抱不平。
我耐心地回復了微信和電話裡慰問我的人。
除了江宴。
我接到了一連串的電話,都是昨晚上和江宴在一起的朋友,喉嚨發抖地和我把從頭到尾的發生事情都講了。
江宴最親近的那個跟班後悔不已:「嫂子,真是我的錯。那個女的一來我就該讓她滾的,看在她以前救過宴哥的命上才心軟。宴哥當時真睡著了,壓根不知道她偷親這回事,我就上了個廁所的功夫。你不回來,宴哥真會一直發瘋的。」
我拉開了窗簾,看著圍墻外站著的清瘦身影,打通了江宴的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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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江宴一直沒走,在這裡等著。
但他也不敢再多做什麼,他怕我嫌他煩,隻能這樣遠遠地站著。
我打了他的電話,很快就接通了,隻能聽見他安靜的呼吸聲,很緊繃。
我問:「江宴,疼嗎?」
他聲音是啞的,說:「疼。」
哪裡都痛。背上是,心裡也是。
我說:「我收到了很多消息,都回復不過來,會很累。」
江宴說:「我不會讓他們打擾你了,你好好休息。」
掛掉電話之後,不但江宴圈子裡的人沒打電話過來,也沒有別的人再來慰問打擾我。
世界終於安靜了。
9
兩天過去,背上還是痛,但我有一場主辦的慈善拍賣要管。
去拍賣會之前,我爸說:「要是江家的婚約丟了,你知道是什麼後果。」
我垂下眼,點了點頭。
其實一開始家裡看好的訂婚對象,並不是江宴。他家世頂尖,脾氣卻出了名的不好。
很少有我這樣頭鐵的人靠近。我也成了那個例外。
其實江宴和時序長得一點也不像,我從沒把他當成過時序的替身,唯獨脖頸上的小痣與其一致。但這麼一粒小痣,就足夠我把虧欠時序的好,都彌補到他的身上了。
他們總是說江宴乖戾,其實我在他身上隻看到過乖,有時候生氣,哄一哄也就好了。
這兩年在他身上花了太多的心思。
看見那個視頻的時候,心裡崩了那麼久的弦就這麼斷了。
那種難過,一直蔓延到現在。
10
我畢業後接管了家裡的一些產業。
今晚的慈善拍賣會,就是我最近一直在籌劃的事情。
江宴坐在最邊上的位置,眼神一直沒離開過我。這段時間他的事情鬧得兇,又被江家都壓下去,誰都不敢說、不敢多問,就算是現在,大家都沒敢看他,因為這個一向混賬的太子爺,眼睛竟然是腫的。
他丟臉是一回事,看他丟臉又是一回事,真和他對視上了,說不準就撞槍口上了。
每出一個拍賣品,大家都競價得差不多了,江宴才在最後晃悠悠地舉牌,加出一個讓人望而生畏的價格。到現在二十多件拍賣品,都是他這樣拍下來的。
但這件不同。
這件拍賣品是一副油畫,大家連作者名字都沒聽過,畫的是個拉大提琴的少女,用色瑰麗。
連臉都看不清。
卻聽到刺啦一聲碰撞的聲音。
江宴站起身來,臉色很冷。他第一次從一開始就舉牌,那是一個天價數字。
一千萬。
11
拍賣會之後,我帶江宴去取藏品。其實那幅畫是湊數的,時序很久以前畫的我。時序從來不畫我,隻有這一幅,結果連臉都懶得畫。時序沒學過畫畫,按理來說應該很難入江宴的眼。
江宴一直跟在我身邊,沒有講話。
我停下腳步,看著江宴垂在身側的手,剛剛他還失手打碎了一個玻璃杯,白皙的手背上都是凝固了的血。我從包裡拿出濕巾給他擦。
江宴反抓住我的手,指尖滾燙,他垂著眼,掩住眼底的乖戾。
我等了很久才等到他出聲,他問:「誰是時序?」
那幅畫的作者署名是時序。剛剛江宴反應這麼大,我就猜到他認出了畫裡的人是我。他有些時候,意外的敏銳。
我繼續幫他擦手上的血,很仔細:「是父親朋友的孩子,和我一樣大,不過身體不好。我十七歲的時候,時序來京看病,在我家住過一段時間。他不會畫畫的,你買貴啦。」
江宴的唇抿成一條直線,蒼白得可怕。
他的手都在抖,不知道在忍耐什麼,甚至不願意提時序的名字:「他在哪裡。」
我帶著他的手,按在我的心口,迎上他黑沉的目光:「在這裡。」
我說:「時序死了,在我心裡。」
江宴伸出手,突然關掉了燈,周圍陷入一片黑暗之中,隻有淺淡的月光從窗外照進來。
我已經準備好聽他亂踹什麼東西,做好準備聽見邊上的觀賞魚缸碎了一地的聲音。他很多時候,暴戾的情緒都會比正常人嚴重一些。
可很久都沒有動靜。我摸上江宴的臉,都是濕的。
江宴把我突然摟入懷中,臉都埋在我的脖頸裡面,聲音哽咽,他說:「儲盈,你要怎麼才能原諒我?」
我安撫地摸著他的頭發,輕聲道:「把這幅畫掛回去吧,不要撕掉了,很貴的。就掛在你臥室裡面,原本掛著我們訂婚照的那個地方。」
他僵住了。
江宴的佔有欲很強。
尤其在我們訂婚後,凡是對我有想法的人,都被他收拾得很難看。
如果他的臥室裡,掛著一幅時序給我畫的畫,他每天都會重復我那晚的難堪。我們算是扯平了。
等了很久,他才低低地說:「好。」
12
這次慈善拍賣會,也託了江宴的福,他一擲千金,慈善拍賣會的每一件拍品都拍出了高價,最後籌得的金額十分可觀,這段時間的忙碌也算是有了成果。
我把拍賣會的事務籌辦完,才和司機回的家。
後座上有一捧山茶花。
司機訕笑了一下:「剛剛江少非要塞上來,我拒絕不了。」
江宴一直有個習慣,他喜歡的東西,會塞一堆給我。連送花也這樣。
司機跟了我很多年了,開車的時候,猶豫地補充了一句:「江少把小姐放在心尖上的。」
他隻能說到這裡了。
我輕輕地應了一聲。
山茶花被我給放在膝蓋上,車窗外夜景紛擾。
我一直清楚地知道,江宴就是江宴。
他個人色彩太濃烈了,自由而有生命力。
我垂下眼,懷中的山茶花清艷。
時序,我要往前走了,你會難過嗎?
13
回到家裡的時候已經很晚了,可是整棟房子都燈火通明的,傭人沉默安靜地進出。
我習以為常地進入客廳,和爸爸報告拍賣會的情況。
那根精致的手杖就被他放在身邊,一伸手就可以拿到,他擺了擺手,一雙和我生得很像的眼睛威嚴地注視著我:「儲盈,你出門前,我是怎麼和你說的?」
我一字不差地背出來,連他的語氣都學得很像:「要是江家的婚約丟了,你會讓我知道是什麼後果。」
「今天會場的那幅畫是怎麼回事?時序的畫怎麼會出現在那裡?」
沒想到他還記得時序這個人。
他搖搖頭,看起來對我十分失望:「儲盈,家裡栽培你用了很多的心血,你是我們的驕傲,怎麼最近總是做出這樣讓人失望的事情呢。你不要怪爸爸總是對你嚴厲,隻有嚴格的教育,才能培養出優秀的、值得被愛的孩子。」
他盯著我,期望聽到應答。
我如他所願地點點頭,很乖順:「我知道的,家裡都是為了我好。」
但他這次沒握上那根手杖:「最近你的交際活動很多,讓阿姨帶你去那個房間睡一覺吧。」
我瞬時抬起頭,眼睫顫抖。
爸爸在微笑:「做錯事,都會有懲罰的,不是嗎?」
14
這個房間很小,沒有窗戶,也沒有燈,關上門的時候一點光都漏不進來。
是專門為我設的,我很怕這個房間,從記憶開始,我做錯事的時候會有兩種懲罰,一種是被手杖打,一種是關進小房間。
有交際活動的時候,就會用後者。
但這個房間比起手杖對我來說,更加可怕,那是一種日積月累的心理恐懼。
門關上的一瞬間,不見邊際的黑暗就把我吞沒進去。
我全身開始發抖,脊背出冷汗。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起來,窒息感狠狠地扼住了我的脖子。我沒有叫喊,這個家裡沒有人會給我開門。
隻有我十七歲那年,來家裡養病做客的時序循著哭喊尖叫的聲音,打開了這扇隻能從外面打開的門。我睜開被汗水迷蒙的眼睛,隻能看見他逆光而來。
時序安靜地問我:「儲盈,要不要和我一起跑。」
我說好。
他厭惡治療,我厭惡家規,一拍即合,結果我們才出去了一半,他就發病了。
就是那次發病,他再也沒站著從病床上下來過。爸爸說,時序後來的死,是為了我的叛逆買單。
他說,我唯一的朋友,死於我的任性。
後來,我就再也沒反抗過。
像是一種贖罪,一直很乖順,一直按著他們要求的軌跡來活著。大家都覺得我很溫柔,各方面都出色,沒人知道,我一直被困在十七歲那年的春天。幹凈的時序躺在病床上,血從嘴巴裡一直湧出來,他劇烈地喘息著,脖子上的那粒痣上下起伏。
我從沒能釋懷。
直到遇見江宴,他是一個變數。
我幾乎呼吸不過來,卻突然聞見腕間的山茶花氣息,清明了一瞬間,掙扎著夠到了遠處的手機,用盡所有的力氣打出了一個電話。
瞬間就接通了。
我甚至感覺五感都在離我而去,隻有輕微急促的呼吸聲。
江宴問:「儲盈,你在哪裡?」
我沒法應答。
電話那端有風的聲音。
我記不清時間和空間。
隻知道電話一直在保持連接,那扇我再也開不起來的門,被咣當踹開了,江宴站在光的那側。
他來得應該很快,因為江宴急匆匆地抱著我還沒出褚家外門的時候,我就恢復了意識,隨行的醫生匆匆地跟著他跑,褚家裡外都站了黑衣的保鏢。
我扯了扯他的袖子,正如每一次那麼安靜:「江宴,回去。」
他的腳步猛然收住,黑色的眼睛看著我,戾氣和擔心都重得嚇人,卻和之前一樣都沒有遲疑,二話不說就走了回頭路,到了會客廳,我艱難地下地行走,還沒走兩步就頭昏眼花,幾欲幹嘔。
褚家的人都在這裡了,這些年一直管教我的爸爸,看似心疼我每次避讓的媽媽,無能為力隻能視而不見的傭人們,我拿起放置在旁邊的手杖,狠狠地敲上那面古董墻,玻璃飛濺。
一下不夠,就兩下。
我不知道發泄了多少次,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滿地的碎片。手杖咣當一聲落地,斷成了幾截。
他們都在恐懼後退,看我的眼神和看瘋子一樣,連我爸都沒說出話來。他那時候說錯了,我十七歲的時候確實不該和時序出逃,我那時候就應該發瘋砸了這裡。
我聲音還很啞,我說:「去你媽的溫婉大小姐。」
15
有個夢一直困住了我很多年。
我在路上拼命奔跑,握著那朵剛從枝頭上落下的白玉蘭一直奔跑。
我是那樣高興地想要告訴我的朋友,白玉蘭是怎樣在夜色下發光,卻摔了一跤。
可我回到病房的時候,時序被一圈人圍著,心電圖從頭到尾一條直線。
他不會再畫拉大提琴的我,不會再替我打開那扇門,他不會再朝我伸出手。
他讓我去給他摘一朵春風裡的花,卻永遠安靜地消失在春天,消失在我回來見他之前。
這更像是一種懲罰。
爸爸捏上我的肩膀,看著呆呆的我說:「盈盈,看見了嗎?你做錯的事情,也許是別人承擔後果,不要再做錯事情了,好嗎?」
很多年了,我有時候感覺自己一直在奔跑,又一直被囚禁在那張病床上。我比時序要健康,卻更像一個絕癥的病人。
愧疚成疾。終年未愈。
直到遇見江宴,他像一個童話裡的魔王,有火一樣的生命力,永不畏懼、永不退縮。
這一次的夢裡,我沒有再奔跑了。
我停下腳步,把白玉蘭放在了腳下,我說:「時序,我要繼續往前走了。你要好好的。」
16
我在病房裡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
江宴在床沿等睡著了,隻敢佔一小塊地方,像是很多天沒睡過覺的模樣,睡夢裡也攥著我的手,中指戴著婚戒,我的那一枚女戒被他串起來,掛在了脖子上。
我打開了微博,江宴難得發了條博客。
隻是一張照片,他扣著我的手,但我的手上並沒有戒指。眼尖的網友看見他露出來的項鏈一角,評論區都在嘲笑他。
「江少,追妻火葬場了吧。大美女不珍惜,現在眼睛哭腫都沒人看你。」
「不愧是有錢人,婚戒都一個人戴倆。強。」
江宴一個個回復了,都是同樣的字:「滾。」
外頭的白玉蘭開了,在夜幕下純白得幾近發光。
我看得出神,回過頭時發現江宴早就醒了,不知道看了我有多久,眉眼間再沒一點狂妄。
江宴一直抿著唇沒說話,在很小心地等著我的態度。
我看了看他的眼睛,還是腫的。
我嘆了口氣,找了冰塊幫他消腫。聽人說江宴這兩天出門都是戴墨鏡的,我以前從沒想過他會哭這麼多回。
江宴突然開口說:「儲盈,你接下來想做什麼事情、想做什麼樣的人,都可以真的去做。」
我想了想,問:「解除婚約也可以嗎?」
他頓了很久,嗓子都啞了,他說:「可以。但我會一直喜歡你,繼續跟著你。除了我,誰都不可以和你在一起。就算是心裡的,也不可以。」
我點了點頭。
他伸出手,緊緊地扣住我的手。我沒有推開他。
我會做我自己,正如時序希望的那樣一直往前走,不再被困在十七歲的那個春天。
命運的齒輪發出契合的咔噠一聲。
白玉蘭在春夜中搖曳。
我和江宴,還有無數個春天。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