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這兒是府中專門用來辦喜事的禮堂,除了那張紅漆金邊拔步床之外,隻剩下一張窄小坐榻可以躺人。


  沒有其他可以睡的地方了。


  那榻精巧別致,四角雕花,寬度總共超不過兩拃,比起家具,更像個裝飾品。


  江隨舟的眼神中透出一股認命。


  他知道,自己今天晚上,隻能在這張坐榻上將就一夜了。


  抬步之前,他還不忘回過身,冷冷看了霍無咎一眼。


  “自去床上躺著,離我遠些,別讓你身上的血味燻到我。”他道。


  他自不知,這幅居高臨下的高傲模樣,配上他那張過分精致的臉,在搖曳的紅燭下,多少有幾分勾人。


  說完這話,江隨舟回過身去,徑直到那坐榻上躺了下去。


  已是要在那上頭將就一夜了。


  他面對著牆壁,並沒發現他躺下之後,霍無咎的目光落在了他的後背上。


  冰冷的審視,涼得像埋在陽關冰雪中的刀刃。


  片刻後,霍無咎收回了目光。


  他垂下眼,一直搭在膝頭的左手緩緩翻過來,攤開了手心。


  那隻手,染滿鮮血。紅燭搖曳下,那手心裡握著的,赫然是一把利如刀刃的木片。


  那是他在來的路上,從花轎的內壁上硬生生掰下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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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本,這木片應該在剛才任意一個他能抓住的時機,劃破靖王的喉嚨。


  但是……


  他淡淡瞥了一眼江隨舟的背影。


  就在剛才,他即將動手殺死對方的那一剎那,他對上了那雙眼睛。


  清亮,幹淨,卻又十分慌亂,像被自己嚇到了。


  霍無咎閉了閉眼。


  木片分明已經攥入了血肉,卻在那一刻沒有下得去手。


  他似乎向來沒有欺凌弱小的愛好。


  片刻之後,他緩緩睜開眼,雙手撐在輪椅的兩側,略一發力,便將自己從輪椅上挪到了床榻上。


  渾身的疼痛都被牽起,引得他的肌肉都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慄。他卻分毫未覺一般,手下利落地微微一動,便借著挪動身體時布料的細微聲響,將那片染血的木片藏在了床下。


  他的目光掃過江隨舟,看見他似乎躺得並不大舒服,僵硬著後背,又像是在強迫自己入睡。


  ……嗤。


  霍無咎淡淡收回了目光。


第4章


  江隨舟躺下後便閉緊了眼,隻等快些睡著,熬過這晚。


  最好第二天醒來時,他是在他的公寓裡,被鬧鍾叫醒的。


  ……但是,即便隻是想安穩睡個覺,江隨舟也沒能如願。


  實是這四下裡雕花的床榻,不僅看著硌人,躺在上頭更硌人。他隻能側著身子,薄薄的披風搭在身上,能勉強當條被子。


  這具病歪歪的身體,嬌貴得出乎他的意料。


  窄小的坐榻硌得他腰背酸軟,即便身處春日的室內,也凍得手腳冰涼。


  一整晚,他輾轉難眠,根本沒法合眼,隻得眼睜睜地熬到房間裡紅燭燃盡,窗外天色漸明。


  待到清早坐起身時,他已經渾身疼得幾乎要散架了,喉嚨也有些發痒,激得他直想咳嗽。


  他憋著嗓子咳了兩聲,揉了揉發暈的額角。


  窗外,已經有不少丫鬟候在了廊下。江隨舟抬頭看去,就見孟潛山正揣著手站在門口,想必是想等他醒了,進來伺候他。


  斷不能讓他進來,他一進來,自己和霍無咎沒有同床的事,不就露餡了嗎?


  江隨舟心裡立刻做出了決斷。


  得跑,快點跑。


  他瞄了霍無咎一眼。


  床榻那邊,擺著個空蕩蕩的輪椅,霍無咎一動不動地側躺在床上,正好面對著他。


  窗外透進來些許光亮,照在他臉上,鴉羽似的睫毛落下了一片陰影。


  他長得的確非常好看。


  他的面部輪廓線條很利落,五官深刻,鼻梁又挺,此時閉著眼,那雙陰鸷兇狠的黑眼睛被長睫毛掩住了,看上去英氣得分外張揚。


  迎著陽光,江隨舟看見,他左側的眉尾處,橫亙過了一道細小的舊疤,將那銳利的眉毛,驟然切斷了。


  像一道落在神兵上的劃痕,使之落入了凡塵中,沾上了幾分血氣。


  他睡得很熟。


  江隨舟松了口氣,小心翼翼地從坐榻上起了身。


  霍無咎還沒醒,那就最好了。


  畢竟自己昨天晚上話放得那般狠,卻躲到旁邊睡了一晚,今日天一亮,又灰溜溜地跑掉,怎麼看都有點沒面子。


  這種沒面子的事,比較適合做得神不知鬼不覺。


  這麼想著,江隨舟整了整衣袍,站直了身體,狀似坦蕩,實則輕手輕腳地走了出去。


  隨著腳步聲遠去,門扉發出被打開的聲響,旋即,又被合上了。


  房中唯一一點細微的聲音也消失了,隻剩下一片空蕩蕩的靜。


  霍無咎睜開了眼。


  那雙陰沉的眼睛,清醒又銳利,分毫不像剛睡醒的樣子。


  他的目光冷淡地落在了窗下的那張坐榻上。


  敞開的窗下,日光落在那上頭,纖塵在光下飛舞。


  那張榻上已經沒有人了。


  甚至,還被小心翼翼地整理好了。單看上頭那被笨拙展平的褶皺,就似乎還能看出,那人費勁地遮掩住自己睡過痕跡的模樣。


  霍無咎的目光頓了頓。


  他向來極其警覺,且耳聰目明。因此,昨天晚上靖王的一舉一動,都沒逃過他的眼睛。


  他眼看著他往那張鳥大的榻上擠著躺下,又聽他在那兒翻來覆去、自以為動作很輕地折騰了一晚上。


  剛才,又聽著他賊似的,躡手躡腳地出去了。


  ……匪夷所思。


  來這兒之前,霍無咎預料過自己在靖王府會面臨什麼。靖王其人,狠毒陰險,狡詐記仇,且本就與景帝不合。景帝狀似賞賜,實則拿他羞辱靖王,靖王不可能不恨他。


  他的處境比之在天牢之中,隻會更艱難。


  可這靖王非但什麼都沒做,反倒躲著他,像是他有多可怕似的。


  霍無咎不由自主地垂下眼睫,目光落在了他的雙腿之上。


  南景的人,的確怕他。正因為怕他,才會廢他的經脈,斷他的雙腿。


  甚至他已經成了個站都站不起來的殘廢了,他們還在怕。正如昨日,隻是將他帶出牢獄罷了,都出動了大半的御林軍,戒嚴了全部沿路的街道。


  那轎子,改造得比囚車還嚴實,就好像他有本事插上翅膀飛出去似的。


  霍無咎早就清楚,以前他有多讓他們聞風喪膽,現在他們對他的虐待,就會多變本加厲。


  隻要落在敵人手裡,敵人的懼怕,就會轉化成捅在他身上的刀。隻有他到了隻剩一口氣的地步,他們才會放心。


  他們這麼做,也是對的。畢竟他霍無咎,隻要還有動彈的餘地,就絕不會坐以待斃。


  但是這個靖王……


  霍無咎皺了皺眉。


  他沒見過像靖王這樣,分明怕他,有的是辦法處置他,卻又什麼都不做的。


  他半點不信靖王純善,但是,靖王似乎也沒必要對著他做戲。


  霍無咎閉上了眼。


  他早在牢獄之中,就猜了對方許多步棋,給自己留足了後手。他知道定然會有變故,卻沒曾想……


  他遇到的變故,居然會是靖王。


  ——


  眼看著江隨舟自己推門出來,候在門口的孟潛山嚇了一跳。


  他看了看天色,連忙迎上前來,道:“主子,離大朝會還有一個多時辰呢,您何不再歇歇?”


  江隨舟掩上了門。


  大朝會?這他是知道的。景朝沒有一日一早朝的規矩,而是五日一朝,稱之為大朝會。


  但他卻是沒想到,他穿來的第二天,就讓他碰上了。


  他點頭,淡淡開口,嗓音有點啞:“醒得早,無事。”


  孟潛山連忙應聲,轉頭便吩咐旁的下人去王爺院子裡備膳,自己則扶上江隨舟,引著他往院外去。


  江隨舟一夜未眠,這會兒正是頭暈腦脹的時候,便並未拒絕,任由孟潛山扶著他。


  孟潛山一邊走,一邊小心翼翼地覷了他一眼。


  ……好家伙。


  眼底烏青,臉色發白,腳步虛浮,眼神裡還有藏不住的疲憊。


  這……王爺這,昨兒夜裡挺激烈啊?


  孟潛山看了一眼,便小心翼翼地收回了目光。但他卻管不住自己的眼睛,忍不住又看了第二眼,第三眼。


  他偷看得過於頻繁,連江隨舟都發現了。


  江隨舟剛在院門口的步輦上坐下,就見孟潛山又賊眉鼠眼地瞄他。


  江隨舟不由得皺了皺眉,問道:“怎麼了?”


  孟潛山忙收了目光,笑嘻嘻道:“無事,無事,就是想問問王爺,今早可有什麼想用的?”


  江隨舟搖了搖頭:“隨意就好。”


  孟潛山連忙應下,指揮著小廝們抬了輦,便往安隱堂的方向走去。


  江隨舟沉吟片刻,開口問道:“孟潛山,霍無……霍夫人要搬去的院子,可安排妥當了?”


  他雖腦袋發懵,但卻還記得自己昨晚的盤算。昨天夜裡他們睡的地方是王府中用來辦喜事的禮堂,到了今天,霍無咎就要搬去他的住處了。


  既打定了主意不能招惹他,這些基本的衣食住行,就萬不可虧待他。


  孟潛山傻了眼。


  啊?王爺什麼時候,還會詢問府中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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