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沒有。
我面色平靜得好像要下去的人是她。
「這下去一次可得關上三天!」
她強調道,試圖再使我害怕些。
我反倒一笑。
「死到臨頭還嘴硬,」她微怔,而後甩上籠子門,「我很期待你三天後上來後的樣子。」
身邊老媽子小聲地心疼,議論紛紛。
「三天,人在裡面遲早要瘋。
「少奶奶這下是廢了。」
鐵鏈往下放,井面的聲音離我越來越遠。
水下蕩著銀色光斑的井水離我越來越近。
「咔噠」一聲,籠子到井底。
水漫過了我的嘴唇。
可我卻沒有聽到那個奇怪的音律。
反倒是感覺到了,來自那個孔洞隱隱約約的吸附力。
它好像想把我吸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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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憋氣,摸清孔洞。
它比之前至少大了幾圈。
6
「知道錯了嗎?」
鐵鎖一拉,夫君站在井邊俯視我。
三天過去了。
我渾身發臭,狀態瀕死卻生死不由自己。
他有些嫌棄,後退了幾步。
我奶媽上前哭著將我抱住,忙用厚衣服裹住我。
「少奶奶剛小產,這寒冬臘月怎麼熬得住啊!」
「哪有那麼嬌貴?」夫君皺眉,「不就在水裡泡了一夜,漪兒說不會有事的……」
他話音未落,我就昏過去了。
我確實熬不住。
連燒了兩夜,最兇險時大夫都讓準備後事了。
夫君沒料到那深井如此傷人,更沒想到江漪會騙他。
她讓下人關了我三天,卻隻對夫君說隻關了我一夜。
夫君在我屋裡守了一宿。
江漪遣人來,他便揚手砸了杯盞。
幾番下來,江漪沒再鬧了,直到夜裡傳來一聲驚呼。
「不好了,少爺!」
江漪的人跑到我屋裡大喊。
「姨太太她、她跳井了!」
夫君臉色一變,拂袖而去。
而我也正在這時轉醒,幹咳出血。
「少奶奶!」
奶媽慌張地替我擦去血漬。
夫君跨出門的腳一頓,側目朝我看來,卻隻是一瞬,轉頭便奔向外頭。
「明明就沒跳,站在井邊辦戲給誰看哪?」
丫鬟關上門,替我憤憤不平。
奶媽心疼我,示意她閉嘴,寬慰我說:「妾就是妾,是翻不了天——」
「拿紙筆給我。」
我打斷她,撐起身子,「快。」
夫君和江漪抱著雙雙跳井我都不在乎,如今我腦子裡瘋狂地重復著那三天三夜在井中學到的東西。
太震撼了。
我大多數聽不懂,但能聽懂的部分實在是超出了我能承受的範圍。
我隻能記下來。
「少奶奶,你這身子還沒好……」
我將身邊人都散了下去。
「把門關好,誰都不許進來。」
我囑咐奶媽守著我臥房的門,起身走到案前,顫抖著激動的手,握緊毛筆,將腦海中的內容復刻出來。
不隻是洋文,從世界輿地到各國的科技政制。
他們甚至談到了我如今身處的時代,是灰暗的戰亂的,卻也隻是一兩句話的考點帶過,更璀璨的是往後的百年。
那深井小洞的另一頭,是百年後的學堂。
我在深井中,被狹小的鐵籠和屍臭的汙水淹沒時,隻能抬頭隔著鐵欄看著頭頂圓角的沉夜。
聽不懂,我真的聽不懂。
他們隻教我要怎麼在內宅活著,要怎麼以夫君為重,要怎麼與妾室婆母相處。
卻從沒告訴過我,這狹小圓角之外的世界。
好像我生來就隻是為了成為某個人的妻子。
我隻能囫圇吞棗地記下。
我止不住地流淚,淚水暈染了墨,我胡亂地擦臉,情緒翻湧。
手上握著筆,一刻不敢停下。
因為我堅信,我總有一天能聽懂。
就像我堅信,我的這一生還有很多很多種可能。
7
我將養了一周才緩過來。
其間江漪挺著還未顯懷的肚子來過幾次。
「我那滋補的實在太多,勻一些給少奶奶。」
府上本該給我續命補氣的藥材都被她搶了去,現在反倒來施舍我。
「都怪少爺太緊張我了,說什麼都要一切我優先,倒把少奶奶這頭忘了。」
她摸著肚子,掀起眼皮看我。
「姐姐,莫怪呀。」
「無妨。」
我臉色平靜地收下藥材,還問了她一句:「還有嗎?」
養身體要緊,隻要能給我藥材,夫君把她供起來都無妨。
她一愣,顯然沒料到我這反應,冷笑一聲之後便走了。
我讓奶媽將藥材收起來。
「少奶奶,這是前幾日您託大夫另開的。」
丫鬟遞給我一小盒膏藥,猶豫著說:「……您真的要放小腳嗎?可這樣少爺不會生氣嗎?」
從井裡出來時,我便下定決心要放小腳。
「我也想試試跑起來是什麼滋味。」
我低頭一笑,抽開腳帶。
長年累月的纏腳讓我的腳面浮腫松垮,腳趾頭緊縮,左右全是血泡和雞眼。
放腳不是松了裹腳布那麼簡單的事。
我塗了藥膏,又反向松松地纏了起來,至少半年後我才能棄了腳帶,忍著疼重新學走路。
可就算如此,我的腳也回不到正常的模樣。
我不羨慕江漪得了夫君寵愛,但我確實羨慕她那雙自如輕快的腳。
夜裡夫君來了,他坐在案前喝了口茶。
時局動蕩,夫君這幾日都忙著尋份體面的差事,雖說他是留洋回來的,卻處處被柳歲望壓了一頭。
「今日漪兒又來鬧你了?」他問。
「無妨,」我頭也沒抬,「她年紀小。」
本是他想說的話被我提前說了,他難得吃癟,放下了茶盞。
靜默良久。
我心裡想著找個借口讓他走,一抬臉就撞見他深深的眼眸。
他盯著我,神色復雜。
「……你為何,不在意了?」
「在意何事?」
他抿了抿嘴:「從前你雖處處忍讓,可你……」
他沒再往下說。
原來他是知曉的。
從一開始縱著江漪進書房時,他明白我內心的苦楚,卻也仍選擇了無視。
「你若也想學洋文,我也不是不能教你。」他眉頭輕蹙,「隻是你資質平平,想來是學不會的。」
沒等我回答,屋外來了人。
「少爺,姨太太請您過去,她身子不爽。」
夫君側目看我。
我當即開口:「夫君你去吧。」
他反倒不動了。
「夫君?」我催促他。
他捏緊檀木扶手,面上沒什麼表情,悠悠地俯視我道:「你求我,我便留在這裡。」
我眨了眨眼,與他對視了幾秒。
「那倒不必——」
我話音未落,他倏然起身,臉色不霽地走了。
門一甩,「砰」的一聲,嚇壞了門口的奶媽。
「……少爺從未如此過,」她朝我走過來,「少奶奶,您真打算今夜要——」
「馬車備好了嗎?」
她猶豫著點點頭。
我穿上厚衣服,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
「若有人來,就說我睡下了。」
我囑咐完後,避開府上其他人,獨自一人走向後門。
涼夜漸深,月色灰蒙。
打更人走了一回。
江漪苑裡亮著燭光,遣人備下水。
下人暗笑,小聲地打趣。
「這有身孕的人還不加節制,到底是年輕氣盛。
「這恩寵是少奶奶幾輩子都修不到的,等孩子生下來,怕是正妻都要挪位置。」
水送了進去,外頭人豎起耳朵聽裡頭動靜。
想來,又是一個寧靜的夜晚。
後門的馬車駛遠了,停在了柳府的正門處。
車夫敲了敲門。
裡頭人睡眼惺忪地打開了:「哪位啊?」
「我家主人想見柳少爺一面。」
「我家少爺豈是誰想見便能輕易見得的?」
他一副要趕人的架勢。
我掀起車簾,遞給車夫一張薄紙,讓他轉交給那人。
那人瞧我是個女子,有些意外,又多看了兩眼。
「聽聞前幾日柳少爺辦的報社與保守派的報社起了論戰,這筆戰膠著,我家主人有對策可供,還請柳少爺見上一面。」
他捏著紙張,看了幾眼沒懂,到底還是幫我傳達了。
不過一刻,門外傳來柳歲望火急火燎的聲音。
「是哪位先生的對策?」
「……不是先生,是位小姐。」
他腳風一頓:「替她家人來傳的?」
隨從支支吾吾地說不出,柳歲望直接走到我馬車前。
「敢問是哪家的小姐?」
我一掀開簾,望見他那雙溫潤的眸子掠過異色,僵在原地。
他認出我了。
原來名動上京、傲得不可一世的柳家少爺也會有這種表情。
8
柳府前堂穿風過,惹動燭光。
「以何北歸的水平,寫不出這些。」
柳歲望放下那張薄紙,問我:「你從哪裡得來的?」
我避開他的問題,微微地一笑。
「這對策還差最後的關鍵一環。」
他也是一笑:「夫人,這是要和在下談條件?」
「我有兩個請求。」
他傾身聽著。
「一是請柳少爺教我洋文……」我頓了頓,抬眼看他的表情。
他神色未變,隻是眼眸漸深。
「夫人,想從我這裡學了,好挽留何北歸的心?」
我微怔,他怎麼會想到那裡去?
「非也,」我低頭,看見自己的小腳,「我是真心地想學,既是要學,便要請頂好的老師教。」
不是洋文有多好。
而是我太落後了,學了洋文能看懂更多東西。
柳歲望眸光一動,挪開了眼。
「是我狹隘了,」
他緩緩道,「夫人第二個條件是什麼?」
我抬頭,定定地直視他的臉。
「我想開女子學堂,還請先生助我。」
那些深井中學來的東西,不僅我要學,這世間所有想學的女子都能學。
一隅學堂有限,但教會一個,她便能教另一個。
如此教下去,總有一天……
他打斷我的思緒,挑眉道:「一紙對策,夫人便要哄騙我開學堂?」
「柳少爺知道,這不隻是一紙對策。」
論戰的輸贏,關系輿論,背後是改制的民心所向。
又是一陣風過,燭火忽明忽滅。
柳歲望起身,朝我遞來一把匕首。
匕首?
「我留學時有位師妹名喚沈階,她近日從上京回燕探親,住在南城桂府。
「她也有開女子學堂的設想,你明日可拿著這匕首去尋她。」
他骨節幹凈修長,虎口處卻有層薄繭。
這是使慣了槍的手。
向來隻聽說他公子如玉,驚才艷艷,為何還要使槍?
我一驚,抬眼看他。
不期然地撞進他眼裡,彼此第一次近距離的對視,他長睫微動。
他將匕首放到我手裡,便後退幾步,拉開距離。
「……去尋她時,不必向旁人提及我,她自會懂。」
我明白,這是要與我避嫌。
他一個出身名望的新式公子,我一個被夫厭棄的舊式女子。
我沒再多問,起身要走,他親自送我。
人到車邊,他扶穩車框:「明日午後我在府上,你可告知了你夫君後再過來學。」
我回過頭,坦言:「你我之事,我不想告知他。」
他眉眼一抬,我接著說:「白日我不便來,隻得夜裡他宿在妾室那時,我才能出府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