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後的隨從沒忍住,看了眼我,又看了眼他,最後把頭埋得更低些。
柳歲望扶著我車框的手一緊,深邃的眼眸像要把人全給看透了。
他沖我一笑,罕見地露出幾分風流貴公子的模樣:「夫人說這話時,眼睛太過坦蕩明亮了。」
9
翌日午後,我剛梳妝好,換了身衣服準備出門時,夫君便遣人讓我去他書房。
「他今日不用出公務?」我問隨從。
「少爺近日差事尋得不順,低的瞧不上,高的全往柳少爺那處,他也夠不著,」隨從向我抱怨,「少爺說了,那柳歲望不過是有個好祖父,生在名門罷了,若他也是——」
腳步走到了書房門口,隨從當即噤聲。
這書房自從他和江漪行那荒唐事後,我便再沒踏進過了。
夫君不在裡頭,案上有張今日的報紙,被人反復地讀過了,有些卷邊。
是柳歲望辦的那份報紙。
我拿起來,看見了我出的對策被印在了頭版上。
「放下吧,你又不讀懂。」
身後,傳來夫君一聲嘲諷意味的笑。
沒等我說話,他又問:「你要出去?」
「出去一趟。」我放下報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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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何地?」
「法願寺,禮佛。」
「穿成這樣?」
我低頭一看,不過就是心情好穿了不曾穿過的粉色,哪裡招惹他了?
「夫君有事?」我眉頭微蹙。
「你別出去了。」
他走到主位坐下,丟了一卷書給我。
「今日,我可以教你學洋文。」
像是怕我太過得意,他又補充了一句。
「可你別高興得太早,」他打量著我表情,「你遠不如漪兒聰慧,學不來也是正常。」
說完,他側身想給我拿一早備好的紙筆。
「不必了。」
他一愣,回過頭:「你說什麼?」
我淺淺地一笑:「不必了。
「若夫君沒旁的事情,我便先走了。」
沒等他反應過來,我扭頭就走。
卻被他三步並兩步地追上,拉住了我的手腕。
「你在和我置什麼氣?」
「置氣?」
我臉上沒有一絲不悅,反倒是他的臉色陰沉得很。
「夫君說笑了,江漪聰慧,你教她便是,我就不勞費心了。」
「可你之前不還很想學……」他話沒說完,盯著我那張笑臉盈盈的臉,越看火氣越大,「我的機會可隻有給這一次。」
「哇,」我故作可惜,話鋒一轉,「不必了。」
「很好,」他氣極反笑,將我的手一甩,「你果然和江漪說的一樣,不思進取,腦袋空空!」
我笑了笑。
從前在意他的一切評價,因為他是我的夫君。
如今心中另有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他口舌再狠毒,也傷不到我分毫,因為他隻是我的夫君。
一個沒什麼本事的男人而已。
「是,我不思進取,腦袋空空。」我臉上還掛著笑,「夫君既然知道,又何必生氣呢?」
他最好一直這麼認為,以免耽誤我的事情。
他冷笑一聲:「愛學不學,誰生氣了?」
說罷,他袖子一揮,對隨從說:「去把漪兒叫來。」
我出了前廳,上了馬車,丫鬟還在我耳邊念叨。
「少奶奶為何不留下呀,難得爺願意教,聽說他準備了一早上呢。」
我沒回她,敲了敲車廂:「去南城桂府。」
10
南城桂府的人沒讓我進去。
「表小姐在城西醫院,不知何時才會回來,貴人去那頭尋吧。」
城西醫院是燕城最好的醫院,是本地商人聯合洋人集資捐建的。
我坐在醫院走廊處,遠遠地聽見盡頭有人爭吵。
「哪有女子學醫的道理,這醫學校向來隻招男子。」
「隻招男子?先不論前頭戰場死了多少人,如今醫生少傷患多。」
說話的女子寸步不讓,語氣卻是平和鎮定的。
「就說這內宅之事男醫生多有不便,產婆接生風險極大,女子學醫便能多些生路。」
「可這,」那人想不出辯解的理由,半天隻說出來一個,「女子晦氣啊,這救人之事——」
「今天這病人是你就救下的,還是我就救下的?」她問。
「自然全靠沈醫生。」
那女子神色未變,淡然地反問:「我晦氣嗎?」
對方啞口無言,那女子沒再多說,轉頭朝我的方向走來。
她是剪了短發的,又長了,被她胡亂地扎起,遠遠地看有些像炸毛的小狼,偏生又長著一張甜美清秀的臉。
走近了我才發現她白大褂上沾著血漬。
她扭開門把,掃了一眼我,落在我手上的匕首,頓住了。
她又抬眼,認真地看了我。
「進來吧。」
我跟著她進去,把門關上了才說明來意。
「我知道的,柳歲望同我說了。」
她洗著手,沒回頭看我,語速極快。
「辦女子學堂不是罕見事,上京也有,專收旗民幼女,漢女隻要五品命婦以上的,教的是家庭事務,目的是日後進宮伺候人。」
她洗好了,轉過身問:「你想辦的,是這種嗎?」
我坐在窗邊,反問她:「你想辦的,也是這種嗎?」
彼此對視,空氣凝滯。
外頭初春悶雷,我倆默契地一笑。
她拿出了籌備了四年的計劃。
我拿出了在深井中習得的筆記。
她說,不僅要教,還要給出路,她想辦一個醫學校、護士學校、醫院為一體的機構。
我說,不僅要收學生,還要拉錢找人收那些困苦的、被賤賣的,給書給生活補貼。
我們聊了一個下午,直到日落西沉,外頭人喊她才作罷。
臨走前,我把匕首給她。
她沒接,眉眼一揚:「這是他給你的。」
我微愣,掌心感受著匕首的暗紋。
「你給他的報紙寫的那些實在激進,雖說寫著他的名字,風險是他擔著,」沈階低聲地對我說,「但難保不會被暗殺,隻是做最壞的打算。」
她知道?
沈階看出我的疑惑,笑著說:「他這個人,若真欣賞什麼人,藏不住的。
「隻是你什麼都不會,真遇到什麼事給你武器也容易成為殺器。」
我抬頭,問她:「你會嗎?使槍用刀。」
「你想學醫嗎?」她問了一個不相關的問題。
我點點頭。
「我都可以教你。」她笑起來,有個小梨渦,「救得了同胞,也殺得了敵人。」
11
江漪的肚子漸漸地大了起來,府裡都在傳,她遲早替了我的位置。
可我不在意,我的生活很忙。
白日裡找機會沉入井底聽課,夜裡江漪那頭的燈一滅,我便從後門出去。
柳歲望是位很嚴厲的老師。
他思維敏捷,教得很快,從不誇我。
可這天夜深杏雨,打更人走過了三遭,我起身要回府時,他叫住了我。
檐下,他漂亮的眼眸盛著霧氣。
「你快學成了,接下來的能靠自己學。」
「你要走?」
「嗯,回上京。」
我沒說話,他笑道:「沈階說,你槍法很準。」
「是,命很重要。」
「這麼害怕?」他說話時,慣有些清閑少爺的漫不經心。
「不是害怕,是命很重要,」我定定地看著他,「柳歲望,活著回來。」
活著,才有本錢。
我知道他要回上京做什麼。
他看著我,長睫掠過淡淡的陰影,臉上仍掛著笑。
「希望不大,給不了夫人諾言。」
這是打定了主意,要把命豁出去了。
我沒再說什麼,撐起傘走向馬車。
夜雨潮濕,我回頭,他還站在檐下守著我。
清瘦單薄,模樣孤單,像要被潑墨的濃夜吞噬了。
「夫人,該回府了。」
車夫催促,接過了我的傘。
我抬腳想上車,還是沒忍住,冒雨跑回了他身邊。
他神色一怔,下意識地伸手想牽住我,怕我摔倒。
可最終還是沒敢牽。
我喘著氣,忍著腳上的酸疼,對他說:「你會贏的,我們一定會勝利。」
他靜靜地看著我,眼裡是我讀不懂的情緒湧動。
他朝我伸了出尾指。
「拉鉤。」
我沒猶豫,牽上了:「拉鉤。」
他低頭看著我的手,勾起唇角。
「夫人還是這樣,太坦蕩明亮。」
這次,他把上回沒往下說的話,也一起說了。
「顯得在下像小人。」
我沒明白,但還是篤定地說:「你不是小人。」
他笑意愈深。
「那大人希望,上京的槍眼子打身上時不要太疼。」
怕疼的人,卻寫好了絕筆。
雨勢漸大,堪堪地吞沒他這句話,可我還是聽到了。
這雨連著,下了半個多月。
這些日子,我借著看病的由頭,三天兩頭地往沈階那頭跑,把女子學堂辦了下來。
效果比我們設想的好很多。
柳歲望走之前,託了收留女棄嬰、女孤兒的慈善院與我們搭線,他們撫養我們教課,等年紀上來了,再轉到醫學校,學成便可在沈階的醫院裡從醫。
隻是老師不夠,須得從外聘來。
「知道他家底殷實,可也沒承想能拿出這麼大筆錢。」
沈階挑起一張單子,那是柳歲望留給我們的資金。
「這錢給我開家醫院還有餘,再加上我的錢,應該是勉強能夠一陣子。」
聞言,我從身上掏出另一張單子。
「你哪兒順來的?」沈階一驚。
「變賣了我房中的藥材、首飾那些——」
她打斷我:「那也不可能那麼多啊!」
「……最主要的,是我娘家給的錢。」我解釋道,「何北歸去留洋的錢,就是我家給出的。」
原本這錢是我爹給我備用的,若是夫君生意周轉不來,可拿出來相助。
可如今這錢便是他窮得要賣身,我也不可能給他。
「我都忘了,您原也是千金來的。」
沈階數著單子,滿眼歡喜地站起身。
「走吧大小姐,我們去把那慈善院也買下來。」
忙到傍晚時分,我才回到府裡。
夫君在我房中等著。
「去哪兒了?」
「醫院。」
「去那兒做什麼?」
「看病,」奶媽替我答了,「少奶奶小產落下病,想去找洋醫院看看能不能要個孩子。」
夫君聞言,臉色略緩,又問:「男醫生看的?」
「女醫生,上京來的。」奶媽說。
「呵,」夫君鄙夷地一笑,「女醫生能看什麼病?」
我沒與他辯解,喝了口熱茶。
「嶽丈是不是給過你一筆錢?」他問。
原來是為了錢在這兒蹲我。
他尋不到差事。
這些年苛捐雜稅越來越繁重,又信了洋行的盤剝欺詐,家底快掏空了,正愁得不行。
「有嗎?」
我臉不紅心不跳。
「你是不知如今外頭的情況,所以不曉得處處都要花錢的道理,你看這家中也是要——」
他話還沒說完,就被江漪那頭砸東西的聲音打斷。
江漪近來鬧脾氣,三天兩頭買大件又砸東西的。
隻因她孕肚漸顯,婆母覺著她不方便伺候,便塞了個通房丫頭過來。
起先也是在書房伺候的,一來二去地夫君也沒拒絕,連著一周都宿在書房。
江漪哪裡不懂其中的意思,氣得整宿睡不著,還驚了胎動。
夫君蹙眉起身,滿臉不耐煩地喊人:「她怎麼又鬧起來了?」
「畢竟年紀小,無妨。」
我悠悠地放下杯盞,指了指夫君那案上的茶。
「把少爺的茶撤下吧,他要走了。」
他一臉吃癟,又不好朝我發脾氣,隻得再三地催促我。
「你快寫修書給嶽丈,讓他把錢寄來。」
他走後,我還真叫人拿了紙筆來。
「少奶奶真想寫信給老爺啊,可那錢不是已經……」
奶媽小聲地問我。
「自然不是。」
我撫平紙面,一字一句地寫下。
【我要同我爹說,我想合離。】
12
借著送信的契機,我上學堂去教了幾節課。
又順道去了沈階的醫院幫忙。
醫院不大,隻有一層,塗白了墻便擺上床,比起城西醫院簡陋了很多。
沈階說,錢都花在外國的大儀器上面。
病房裡隻有十幾張床位,擠得滿滿當當,連地上都有人卷著被褥躺著。
「都是外地來的女病患,床位不夠隻能睡地上,她們都十分相信沈醫生。」
醫院的工作人員領著我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