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水落在她的字上,我回神,將照片穩妥地收了起來。
「誰給你的?」我問她。
「沈姐姐。」她小聲地說,「爹爹被捅死後,我差點被拐到煙館,是沈姐姐的人救了我。她問了我名字,又問了我阿娘的名字,一路暗中護著我,讓我把這東西親自交給你。」
「她還說什麼了?」
「她隻讓我告訴你,『中秋蟬盡』。」
那是我們之前定下的暗號。
她要在中秋時,把學堂和醫學校的姑娘們轉移到上京去。
沈階要組成一支後備的醫療隊。
什麼地方需要醫療隊?
我心中一驚,他們要打第二槍了。
丫鬟又回來了,換了一盆新的水。
我鎮定地接過,小姑娘也沒再說話。
「你叫什麼名字?」
「沒有名字,」她抬頭,大眼睛看著我,「阿娘叫我臭娃。」
我幫她擦幹凈,牽起她的手。
「走吧臭娃,吃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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臭娃比其他同齡的孩子都早熟,她學習能力很強。
我教什麼,她就認真地學什麼。
有時候她看著書的模樣,其實和深井另一頭的那些孩子沒什麼區別。
隻是更瘦,神色更灰暗些。
半個月過去,府上人說:「少爺升官了。」
他查了好幾個革命黨的人出來,還鏟平了沈階的醫院。
沈階身份存疑,但她家把她保了下來,隻說她不曾參與。
「少爺說了,女子成不了什麼事兒。」
中秋將近,我爹為巴結何北歸,又給他送了錢。
何北歸借著過節的由頭,便將我放了出來。
我出來那日,何北歸將江漪抬為平妻,這些日子應酬都是她陪著去的。
我原先住的苑落,被江漪佔著。
她半躺在榻上,熟練地點燃煙槍,噙在手裡搖搖晃晃地,命人將我的東西全丟出去。
「少奶奶,我終究是成功了。」
煙味嗆人,我捂住了臭娃的口鼻,沒多停留。
何北歸遣人讓我過去。
走到前門處,他從一輛新式汽車上下來。
「這東西,錢都買不到。」
他努力地想從我臉上看出些什麼,又說:「想不想試試?」
我沒說話,他冷笑:「你也不配,這是給漪兒的。」
我又看了那車一眼,後來便再沒見過。
何北歸教江漪開車,江漪玩心大,學不到幾天便自己開了出去。
一路開到了原先女子學堂的廢墟邊,朝著人群開去,直直地撞在沈階身上。
「誰讓她之前不肯讓我去學堂當老師的!」
前廳處,江漪跪在何北歸身旁。
「荒唐!她是哪家小姐,你難道不知?」
何北歸將熱茶潑在江漪臉上,她躲了過去,杯盞在我腳邊碎開。
「少爺,您如今身份大不同了,靠著洋人還怕她沈家不成?」江漪軟骨頭似的纏著他,「更何況,上京離這遠著呢,您隨便按個什麼罪名將她抓起來,快速地殺了,誰又知道了?」
我手一抬,喝了口熱茶,眼神示意站在角落的臭娃。
臭娃轉身出了前廳。
不一會兒,外頭的隨從進來,遞來一華美盒子裝著的膏。
「少爺、少奶奶,」這人喊的是江漪,「大人說了,這是今日賞給少奶奶的份。」
江漪眼神復雜,看了眼何北歸。
對方沒有回望她,而是挪開眼,喝了口茶。
「去把我的煙槍拿來。」江漪對丫鬟說。
我起身,走過連廊,在轉角處,給了那送東西的隨從一錠銀子。
「謝少奶奶,裡頭放滿了三日的量。」
我點點頭,抬腳偏苑。
今夜是中秋夜宴,何北歸請了一眾貴客。
他命令我隻能在偏苑待著,不能出來丟他的臉。
四下無人,我放下繩索,鉆進鐵籠裡。
那鐵銹還沾著奶媽死前幹涸的血漬。
我別過眼,沉進深井。
裡頭的洞,已經快佔滿井底,隻是黑黢黢的,看不到盡頭。
臭娃回來了,她將我拉了上去。
「沈姐姐被關在城南的牢獄裡,今夜亥時南城桂府的人會去給她送飯。」
我摸了摸她的頭,囑咐道:「今夜你別出去,就在這裡待著等我回來。」
她很聽話地點了點頭。
可我臨走前,她還是忍不住牽住我的手。
「小姐,你還會回來嗎?」
「會的。」
夜深月滿,前廳奏樂響起。
我從後門偷偷地出了府。
「做什麼?」
獄卒將我攔下。
「城南桂府的,來送飯。」我模樣卑微,「這幾壺酒是孝敬各位大人的。」
我被放進去了,牢獄潮濕人少。
沈階被單獨地關在偏僻的角落。
「煩請大人給我點時間,我家小姐可以換身幹凈衣服。」我塞給那獄卒一袋錢。
聽見我的聲音,角落裡的沈階倏然抬起頭。
她滿身汙漬,頭發結成一團,肉眼可見的地方全都是血鞭子。
「都快死了還窮講究。」那獄卒罵罵咧咧地走了,「搞快點。」
轉角,傳來幾個獄卒喝酒的聲音。
「這大過節的還得守在這裡,真是晦氣。」
「上個月的餉錢到如今都沒發下來,全被那些狗官吞了。」
我走了進去,兩隻老鼠溜過。
我從食盒裡掏出醫用的材料,伸手牽起沈階的右手。
這一牽,什麼都沒牽到。
我別過眼,沒忍住。
「別哭啊,」她終於出聲,啞著嗓子,「喏,我左手還在,給你牽。」
「你是醫生!」
那是她救人拿刀的手,是她一輩子追求的事業。
她笑了笑。
「我左手還可以握槍。
「柳歲望那廝死前左右手都沒了,還在打人,沒理由我單手還比不上他。」
我聽不得這話,沉下心給她消毒包扎傷口。
「人送得怎麼樣了?」我問。
「今夜是最後一批,我也要走了,不過他們認得我的臉,怕是走不了。」沈階贊許地看著我的包扎技術,「……除非今夜有什麼大事發生,讓警備力量全往那頭去,我可乘亂帶人走。」
我綁好最後一個結,抬眼看轉角處昏迷的獄卒。
「我在酒裡下足量,一時半會兒是不會醒來了。」
我拉起沈階,把我的大衣和帽子給她:「走!」
出了牢獄,在不遠處的巷口,沈階上了接應的馬車。
「一個時辰後,你們帶人往南門出去。」
沈階點頭,從車裡遞給我一把槍。
那是她的槍。
我接過,她頓住。
她認真地看了我一眼,像是要用這一眼,永遠記住我的模樣。
「沈階,我們一定會勝利。」
「我們一定會勝利。」
14
我是一名舊式女子。
我是出了名的大家閨秀,裹了小腳,伺候公婆,最守婦道。
清宣統三年的中秋,我還是乖乖地躲在屏風後,看著前廳的夜宴。
他們說,女子不能上桌。
有道理。
所以我不上桌。
我就站在後面,遠遠地看著。
然後手穩穩地握著一把槍,對著我那比天大的夫君的——那顆無比可愛的腦袋。
「何少爺多風光啊,一下子殺了那麼多個革命黨。」
「對,虧了他給的燕城鐵路輿圖,我們隔天就給炸了,哈哈哈哈。」
「我就讓那些革命黨排排站在墻角,」何北歸晃著腦袋,舉著酒杯,得意洋洋地說,「就拿他們當靶子練習,我就想看看他們會不會嚇尿了。」
席坐上哄堂大笑。
「但他們一個兩個骨氣硬得很,」何北歸嗤笑一聲,「我槍法不準,打了好幾次都沒打死,一共打了二十七發才死透的。」
沒關系夫君,我槍法很準。
外頭火光四起。
「不好了不好了,江少奶奶苑裡起火了,快燒到這來了。」
話音剛落,在場人皆神色慌亂。
何北歸倏然地站起身。
「怎麼回事?怎麼突然著火了。」他問。
「江、江少奶奶抽大煙時昏死過去,那燭臺倒地燃了起來。」
天幹物燥,火勢迅猛。
「燒過來了,燒過來了!」
宴上貴客倉皇要逃,場面混亂。
「救火啊,」何北歸蹙眉指揮著身邊的人,「趕緊找水來——」
話倒一半,子彈聲如風,正中他太陽穴。
他扭頭,茫然地望向華麗的屏風後,我那雙他向來厭惡的清醒又堅定的眼睛。
而後,整個人癱倒在地,腦後鮮血漫開。
「啊——」
一聲尖叫,讓原本慌亂的前廳愈發緊張。
我抬手,連續槍決了五個叛國者。
他們手下人喊亂救治,又喊著救火,又顧著逃命。
我趁亂,沿著在心中演習過無數回的路線,回到偏苑。
臭娃在一片火光中等我。
「姐姐!」
她抱住我。
火勢愈發猛,堵住了我們離開的出口。
我沒有把握帶著她離開燕城。
今晚過後的追殺會不斷,她還太小。
「臭娃,你想念書嗎?」
「想!」
她哭著點頭,這是她這麼久第一次哭。
我帶她到深井邊,快速地拉起鐵鏈。
「你認真地聽我說,你下去後將鐵籠打開,潛到井底會有大洞。
「姐姐試過了,那個洞是可以走人的。
「但是我不知道它通向何處,但那邊是百年後的學堂,你可以跟其他孩子一樣念書。」
她無條件地相信我的話,鉆進籠子裡。
火燒到這邊了,苑門坍塌,險些砸到我們。
「別怕,」我牽緊她,又不得不松開她,「你娘親會保護你的。」
「那姐姐你呢?」
我一笑,沒回答,將鐵鏈放了下去。
「臭娃,我們一定會勝利。」
即便,我從一開始就明白自己活不過今夜。
柳歲望倒下了,還有沈階。
沈階倒下了,還有我。
我倒下了,還有今夜出城的姑娘們。
姑娘們倒下了,還有千千萬萬的我們。
我們一定會勝利。
15
這是一口死過很多女人的井。
可今夜,那些曾經枉死在禮教裡的女人,一路在黑暗中,護送著一個十三歲的小姑娘離開。
希望她可以有朝一日,在陽光下跳著。
「第三套全國中學生廣播體操,舞動青春,現在開始。」
番外
我叫淮秋。
這不是我的名字,這是姐姐的名字。
但我用了她的名字,一路讀到了博士。
我學的是歷史,不是因為我是從那個時代來的。
這是個秘密,我從來沒告訴別人。
而是因為,我想在浩瀚如煙的歷史長河裡,找到我姐姐的名字。
我想知道,她最後的結局如何?
可是我找不到。
很多人的名字我都找不到。
我找不到柳少爺的名字,也找不到沈姐姐的名字。
我導師說,個體在歷史面前都太過渺小。
但我沒放棄。
我想,有一天,我總能找到。
可我已經四十五歲了,真找不到。
直到我更年期提前那年,女兒帶著我去以婦產科聞名的醫院看病。
醫院人來人往,我坐在花園的石凳上。
無意間瞧見春日裡,立在大樓腳下的一塊石碑。
這家醫院解放後改過兩次名字。
我搜了一下它的前身叫什麼名字。
這一搜,就搜出一張黑白合照。
一排姑娘站在戰火紛飛的廢墟上,後頭是這家醫院簡陋的牌匾。
站在最前面的,是腰間別著搶的沈姐姐。
她比我印象中的模樣,年歲更長了些。
她的左手搭在另一個人肩上。
那就是我的姐姐。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