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有些是生產落下的病,有些是被丈夫染上的,疼起來要命都生生地忍著。」


「那是做什麼?」


我指了指病房外被塗上紅色的小角落。


「學堂的姑娘們提議的。她們上了課,便想也將給其他人聽,尋了這麼個地舉辦演說。」


「講些什麼?」


「社會改良、女子教育這類,雜得很。」


「跟聽故事似的,」門邊病床上的婦人插話說,「起初也聽不懂,但聽多了也覺著好,就感覺這身上沒那麼疼了。」


「是呢,她們聲音好聽,眼睛亮亮的。」旁邊的大娘應和著。


一屋子人七嘴八舌地和我說著昨日姑娘們講了什麼內容,好生熱鬧。


好一會兒,我才得空回沈階的房間裡算賬。


如今醫院和學堂的賬本都是我在管。


幼時便跟著阿娘刻苦地學看賬,本是為了在內宅生存,沒想到有朝一日,我也能在外頭盤起這麼大的賬。


沈階是午後一刻時回來的。


她連做了幾場手術,臉色蒼白。


白大褂接近腹部的位置暈著一攤血。


我一驚,忙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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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怕,不是我的。」


她拉上簾子。


「要睡會兒?」我問她。


她搖搖頭,警惕地巡視了一圈屋內。


我一愣,問:「出事了?」


「他本不願把你牽扯進來的,但我受家裡監視,沒法幫他。」


她近乎耳語,塞給我一顆極為普通的紐扣。


「這是剛從他同志身上取下來的,你一會兒正常回家,順路去趟城北裁縫鋪找李師傅縫扣子。」


我點點頭,沒再多問,把兩樣東西都收好。


起身要走時,沈階還是猶豫地按住了我。


「若幫我們,你日後也會……」


如不是事態緊急,她不忍我涉險。


我打斷她:「如果我不幫,我們都沒有日後。」


阿娘說,女子很渺小,人很渺小。


但再微渺的東西,在人世間也有自己存在的意義。


從城北裁縫鋪子出來時,我依著沈階的話,又在附近逛了逛。


「喲,這不是大字不識幾個的少奶奶嗎?」


長街上傳來江漪的聲音。


我扭頭,看見她挺著肚子晃晃悠悠地朝我走來。


「又去那女醫院求子了?不會下蛋的雞怎麼都生不來的。」


我沒搭理她,轉身要上馬車,卻被她拉住。


「知道我剛剛去哪兒了嗎?」她問我。


沒等我回答,她著急搶話,一臉得意地說:「去了女子學堂,那裡招會洋文的老師呢。」


「女子學堂?」我挑眉問她。


「不知道了吧,那可是留洋回來的沈大小姐辦的,」她愈發來勁,「像你的舊式女子,怕是幾輩子都見不著人家。」


「你想去學堂當洋文老師?」


「輕易可沒這機會,這全燕城會洋文的女子也沒幾個。」她說。


我笑了笑,進了馬車,掀起簾子:「那祝你成功。」


「我當然會成功。」


她的話沒傳進我耳裡,車已走遠。


我從袖口抽出半截匕首,描摹著刀柄處的暗紋。


方才交給裁縫鋪的扣子上也有淺淺的一行字。


上京出事了,生死不明。


日落西沉,我又去採買了些床褥給醫院才回的府。


「少奶奶,您從後門走吧。」奶媽趕在巷口等我。


「發生什麼事了?」


「府上來了洋人,看著模樣很不友善,您避著些的好。」


「洋人?」


「聽說是少爺新巴結的,為求一份差事。」


「之前少爺讓姨太太去巴結沈大小姐,看能不能通過那什麼女子學堂認識些貴人,誰知人壓根不搭理她,」奶媽小聲地說,「把少爺氣得說她不中用,如今姨太太正在書房小心地伺候那群人呢。」


進了府,我穿過連廊,站在轉角的屏風後頭,仔細地聽著書房的動靜。


書房主位上坐著一洋人,身邊圍著幾個地方官紳和煙館的買辦。


夫君被擠到最邊上,江漪站在中間跪著添茶倒水,都笑臉伺候著。


江漪賣弄地說了幾句洋文,洋人沒聽懂,一群人都笑了。


「何少爺想做我們的生意,你也得是我們的人。」


「自然自然。」他語氣恭維至極。


幾人使了個眼色,那煙館的老板掏出煙槍,悠悠地點了起來。


「何少爺,嘗嘗?」


夫君留洋回來的,自是知道這東西的危害,當即僵在原地。


「不嘗這好東西,又怎麼能做這生意呢?」


對方眉眼一笑,嘴角卻是下撇的。


夫君沒動,他斜眼看了眼跪在地上的江漪:「她可以嘗。」


對方一怔,看了眼江漪的肚子。


江漪茫然地接過煙槍,吸了一口連嗆氣,臉上劃過一絲十幾歲女子真實的無措。


這無措的臉,取悅了在場的男人。


她見眾人笑,以為做對了,又連吸了幾口。


「這可不夠,女人換一個就是了,何少爺還是得自己來。」對方不依不饒。


夫君不敢得罪,臉上堆著笑,又說:「我這有張燕城鐵路的輿圖,不知各位可感興趣?」


落日徹底地陷下去,夜幕降臨。


那群人終究是走了,夫君來到我房中,將眼裡所見的一切都砸了。


沒人敢上前攔著。


可越沒人攔,越顯得他的憤怒無能。


「你是不是覺著我很沒用?」


「是這世道不讓我當人!」砸累了,他攤在檀木椅上,「不是我的錯。」


我坐在床邊,語氣冷淡地說:「你這是在賣國。」


「哪來的國?早被宮裡的賣完了!」


他神色激動,一步步地朝我走來。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我隻是給自己一條活路罷了。


「你以為我們能贏得過洋人嗎?不可能的,人家什麼都比我們厲害。


「難不成要和那些革命黨一樣,為了沒希望的事情豁出命去嗎?」


他倏然伸手,死死地掐住我的脖子。


「如果你能早點讓嶽丈寄錢來,這一切就不會發生。」


我掰不動他的手,窒息感讓我頭皮發麻。


「我們沒救了,這是最好的辦法。」他說。


「……有救。」


我從縫隙中發出微弱的聲音:「你沒救,但我們一定會有救。」


透過他慌亂憤怒的瞳孔,我看清了自己清醒堅定的眼神。


他很討厭我這種眼神。


「你個婦道人家懂什麼!」


他徹底地使出全力,這是真要我的命。


我抬手,用匕首刺進他的心臟。


他一驚,求生地本能讓他松開手。


刺偏了。


畢竟是第一次刺真實的人,我的手生理性止不住地發抖。


「你!」


他後退一大步,匕首滑落。


我想去撿,卻被他先拾了起來。


「……柳歲望。」


他呢喃著,不可置信地看著我:「怪不得,怪不得你像變了個人似的。


「他到底哪裡比我好?」


他不顧胸前漫開的血,拽住我的手腕發問。


「他死了,你可知?


「中了二十七發子彈,手指都斷了還不肯松開手裡的槍,多蠢啊。


「明明是名門少爺躺著便可安穩地過完這一生,可他便要去玩什麼革命。


「他革的是誰啊,不就是他祖父那批人嗎?


「可最後怎麼樣?不還是敗得徹徹底底。」


他越說臉色越蒼白,隨從見狀忙湧上來扶住他:「快喊大夫!」


匕首被何北歸收走了。


我被關進了深宅一處極為陰冷偏僻的廂房裡,靠著那口井。


奶媽邊替我擦幹了血漬,邊心疼流淚。


「小姐,」她很久沒有這樣叫過我了,「老爺的回信到了,被少爺收著。」


「阿爹怎麼說?」


「老爺說,小姐您……」


奶媽沒忍說下去,將布浸濕,鮮血在盆裡漫開。


「老爺說,小姐您是潑出去的水,生是何家的人,死是何家的鬼,從來沒有合離回娘家的說法。」


當真是我爹會說的話,其實我心中早就猜到七八分,所以遲遲地沒有合離。


我是個沒有歸處的人。


窗外,深夏的雨落在井水裡。


深井裡死的都是些不守女德、離經叛道的該死之人。


「小姐在笑什麼?」奶媽問我。


「我終於成為這樣的人了。」我說,「真好。」


奶媽沒聽懂,隻是看著那日漸恢復的腳,說:「我聽著小姐的,也沒給我閨女裹腳。」


「她多大了?」


「十三。」


提及女兒時,奶媽面色柔和。


「也是許久未見了,日子過得苦,不見也好。」


我問了她莊稼上的事情,談著談著便睡著了。


半夜,我是被吵醒的。


外頭燭火明亮,著急忙慌地喊大夫。


「少奶奶,」丫鬟將垂幔卷起來,「姨太太小產了。」


我掀被子的動作一頓:「怎麼回事?」


「原來便坐不穩胎,行事太過頻繁,加之今日又……」


丫鬟話沒說滿,但我心下了然。


「把燭火都滅了,」我對丫鬟說,「我們避著些。」


她點頭,三兩下便全暗了下來。


我又問:「奶媽呢?怎麼不見其他人,就你一個?」


「有經驗的都被叫到那頭去幫忙了,」丫鬟說,「現在府上亂得很。」


我聞言點頭,卻再也睡不著。


不過一刻,何北歸遣人來傳話,讓我去祠堂跪著,給孩子祈福。


「這夜深露重的,也不知道要跪上幾個時辰。」丫鬟抱怨道。


我在祠堂一直跪到第二天正午。


直到外頭夏雨停了,四下都安靜了。


何北歸的人說,我可以回去了。


我腿跪得發軟,丫鬟攙著我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回走。


走到苑門口,見著幾個小丫鬟臉色蒼白地站在門口哭。


「這是怎麼了?」丫鬟問。


她們誰都不敢說,眼神卻一致地望向那處深井。


我心頭一驚,趕緊走過去。


鐵鏈放了下去,裡頭有人。


我用力地一拉,卻越拉越沉,直到淺淺地瞥見一團頭發。


奶媽溺死在了井裡。


她們說,是少爺做的主。


「少爺說,奶媽八字與姨太太犯了沖,克死了他的孩子。」


明明是他推江漪出去吸大煙的。


到頭來為了名聲好聽,拿我的人作陪。


我將奶媽抱了出來,替她換了身幹凈的衣服。


外頭響起嗩吶的奏樂聲。


不一會兒,還打起來鞭炮。


「婆母說要沖喜,抬了那通房丫鬟當姨太太。」


13


夏過,初秋落葉。


何北歸為了那份差事,有樣學樣,也辦了份報紙。


鼓動輿論,讓人放火燒了女子學堂,說那地方教的是些違反祖宗的東西。


這些都是府上的丫鬟告訴我的,我已經被關在偏苑一月有餘了。


這頭人少,我夜裡沉到井裡也沒人知道。


那井中的小洞,已經漸漸地有人的頭圍那麼大了。


隻是洞越大,那亮光卻越來越弱,那個學堂好似離我越來越遠了,聽不見聲音了。


我上來時,換了身衣服。


「少奶奶,外頭有人要見你。」


來的,是一個饑瘦的小姑娘。


「小姐好,我來撿我娘回家的。」


她是奶媽口中的那個女兒,隻是眼裡沒了光。


難怪何北歸願意放她進來,原是怕她去報官要我應付過去。


「你怎麼來的?」


我讓人備下些熱菜。


「走過來的,」她臉色發黃,瘦得隻剩骨頭,「和爹爹走了一個多月。」


「你爹呢?」


「路上被人搶食,他不給,要留給我的,被捅死了。」


我心裡一酸。


來時還有爹陪著,回去隻有自己和阿娘的棺材了。


「家裡還有地嗎?」


她搖頭,如今戰亂保不住也是常有的事。


「我已經遣人將你娘送回家了,」我洗幹凈她的手,「你在我這兒待著,還有口飯吃。」


她很乖,隻是提及娘親時,低下了頭。


我抱住了她,什麼話也說不出。


趁著丫鬟去換水的空當,她忽然塞了張黑白照片給我。


那照片上,是女子學堂。


火燒盡的廢墟之上,一群姑娘坐著上課,目光堅定。


照片背後,是沈階的字。


「我們一定會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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