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是生產落下的病,有些是被丈夫染上的,疼起來要命都生生地忍著。」
「那是做什麼?」
我指了指病房外被塗上紅色的小角落。
「學堂的姑娘們提議的。她們上了課,便想也將給其他人聽,尋了這麼個地舉辦演說。」
「講些什麼?」
「社會改良、女子教育這類,雜得很。」
「跟聽故事似的,」門邊病床上的婦人插話說,「起初也聽不懂,但聽多了也覺著好,就感覺這身上沒那麼疼了。」
「是呢,她們聲音好聽,眼睛亮亮的。」旁邊的大娘應和著。
一屋子人七嘴八舌地和我說著昨日姑娘們講了什麼內容,好生熱鬧。
好一會兒,我才得空回沈階的房間裡算賬。
如今醫院和學堂的賬本都是我在管。
幼時便跟著阿娘刻苦地學看賬,本是為了在內宅生存,沒想到有朝一日,我也能在外頭盤起這麼大的賬。
沈階是午後一刻時回來的。
她連做了幾場手術,臉色蒼白。
白大褂接近腹部的位置暈著一攤血。
我一驚,忙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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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怕,不是我的。」
她拉上簾子。
「要睡會兒?」我問她。
她搖搖頭,警惕地巡視了一圈屋內。
我一愣,問:「出事了?」
「他本不願把你牽扯進來的,但我受家裡監視,沒法幫他。」
她近乎耳語,塞給我一顆極為普通的紐扣。
「這是剛從他同志身上取下來的,你一會兒正常回家,順路去趟城北裁縫鋪找李師傅縫扣子。」
我點點頭,沒再多問,把兩樣東西都收好。
起身要走時,沈階還是猶豫地按住了我。
「若幫我們,你日後也會……」
如不是事態緊急,她不忍我涉險。
我打斷她:「如果我不幫,我們都沒有日後。」
阿娘說,女子很渺小,人很渺小。
但再微渺的東西,在人世間也有自己存在的意義。
從城北裁縫鋪子出來時,我依著沈階的話,又在附近逛了逛。
「喲,這不是大字不識幾個的少奶奶嗎?」
長街上傳來江漪的聲音。
我扭頭,看見她挺著肚子晃晃悠悠地朝我走來。
「又去那女醫院求子了?不會下蛋的雞怎麼都生不來的。」
我沒搭理她,轉身要上馬車,卻被她拉住。
「知道我剛剛去哪兒了嗎?」她問我。
沒等我回答,她著急搶話,一臉得意地說:「去了女子學堂,那裡招會洋文的老師呢。」
「女子學堂?」我挑眉問她。
「不知道了吧,那可是留洋回來的沈大小姐辦的,」她愈發來勁,「像你的舊式女子,怕是幾輩子都見不著人家。」
「你想去學堂當洋文老師?」
「輕易可沒這機會,這全燕城會洋文的女子也沒幾個。」她說。
我笑了笑,進了馬車,掀起簾子:「那祝你成功。」
「我當然會成功。」
她的話沒傳進我耳裡,車已走遠。
我從袖口抽出半截匕首,描摹著刀柄處的暗紋。
方才交給裁縫鋪的扣子上也有淺淺的一行字。
上京出事了,生死不明。
日落西沉,我又去採買了些床褥給醫院才回的府。
「少奶奶,您從後門走吧。」奶媽趕在巷口等我。
「發生什麼事了?」
「府上來了洋人,看著模樣很不友善,您避著些的好。」
「洋人?」
「聽說是少爺新巴結的,為求一份差事。」
「之前少爺讓姨太太去巴結沈大小姐,看能不能通過那什麼女子學堂認識些貴人,誰知人壓根不搭理她,」奶媽小聲地說,「把少爺氣得說她不中用,如今姨太太正在書房小心地伺候那群人呢。」
進了府,我穿過連廊,站在轉角的屏風後頭,仔細地聽著書房的動靜。
書房主位上坐著一洋人,身邊圍著幾個地方官紳和煙館的買辦。
夫君被擠到最邊上,江漪站在中間跪著添茶倒水,都笑臉伺候著。
江漪賣弄地說了幾句洋文,洋人沒聽懂,一群人都笑了。
「何少爺想做我們的生意,你也得是我們的人。」
「自然自然。」他語氣恭維至極。
幾人使了個眼色,那煙館的老板掏出煙槍,悠悠地點了起來。
「何少爺,嘗嘗?」
夫君留洋回來的,自是知道這東西的危害,當即僵在原地。
「不嘗這好東西,又怎麼能做這生意呢?」
對方眉眼一笑,嘴角卻是下撇的。
夫君沒動,他斜眼看了眼跪在地上的江漪:「她可以嘗。」
對方一怔,看了眼江漪的肚子。
江漪茫然地接過煙槍,吸了一口連嗆氣,臉上劃過一絲十幾歲女子真實的無措。
這無措的臉,取悅了在場的男人。
她見眾人笑,以為做對了,又連吸了幾口。
「這可不夠,女人換一個就是了,何少爺還是得自己來。」對方不依不饒。
夫君不敢得罪,臉上堆著笑,又說:「我這有張燕城鐵路的輿圖,不知各位可感興趣?」
落日徹底地陷下去,夜幕降臨。
那群人終究是走了,夫君來到我房中,將眼裡所見的一切都砸了。
沒人敢上前攔著。
可越沒人攔,越顯得他的憤怒無能。
「你是不是覺著我很沒用?」
「是這世道不讓我當人!」砸累了,他攤在檀木椅上,「不是我的錯。」
我坐在床邊,語氣冷淡地說:「你這是在賣國。」
「哪來的國?早被宮裡的賣完了!」
他神色激動,一步步地朝我走來。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我隻是給自己一條活路罷了。
「你以為我們能贏得過洋人嗎?不可能的,人家什麼都比我們厲害。
「難不成要和那些革命黨一樣,為了沒希望的事情豁出命去嗎?」
他倏然伸手,死死地掐住我的脖子。
「如果你能早點讓嶽丈寄錢來,這一切就不會發生。」
我掰不動他的手,窒息感讓我頭皮發麻。
「我們沒救了,這是最好的辦法。」他說。
「……有救。」
我從縫隙中發出微弱的聲音:「你沒救,但我們一定會有救。」
透過他慌亂憤怒的瞳孔,我看清了自己清醒堅定的眼神。
他很討厭我這種眼神。
「你個婦道人家懂什麼!」
他徹底地使出全力,這是真要我的命。
我抬手,用匕首刺進他的心臟。
他一驚,求生地本能讓他松開手。
刺偏了。
畢竟是第一次刺真實的人,我的手生理性止不住地發抖。
「你!」
他後退一大步,匕首滑落。
我想去撿,卻被他先拾了起來。
「……柳歲望。」
他呢喃著,不可置信地看著我:「怪不得,怪不得你像變了個人似的。
「他到底哪裡比我好?」
他不顧胸前漫開的血,拽住我的手腕發問。
「他死了,你可知?
「中了二十七發子彈,手指都斷了還不肯松開手裡的槍,多蠢啊。
「明明是名門少爺躺著便可安穩地過完這一生,可他便要去玩什麼革命。
「他革的是誰啊,不就是他祖父那批人嗎?
「可最後怎麼樣?不還是敗得徹徹底底。」
他越說臉色越蒼白,隨從見狀忙湧上來扶住他:「快喊大夫!」
匕首被何北歸收走了。
我被關進了深宅一處極為陰冷偏僻的廂房裡,靠著那口井。
奶媽邊替我擦幹了血漬,邊心疼流淚。
「小姐,」她很久沒有這樣叫過我了,「老爺的回信到了,被少爺收著。」
「阿爹怎麼說?」
「老爺說,小姐您……」
奶媽沒忍說下去,將布浸濕,鮮血在盆裡漫開。
「老爺說,小姐您是潑出去的水,生是何家的人,死是何家的鬼,從來沒有合離回娘家的說法。」
當真是我爹會說的話,其實我心中早就猜到七八分,所以遲遲地沒有合離。
我是個沒有歸處的人。
窗外,深夏的雨落在井水裡。
深井裡死的都是些不守女德、離經叛道的該死之人。
「小姐在笑什麼?」奶媽問我。
「我終於成為這樣的人了。」我說,「真好。」
奶媽沒聽懂,隻是看著那日漸恢復的腳,說:「我聽著小姐的,也沒給我閨女裹腳。」
「她多大了?」
「十三。」
提及女兒時,奶媽面色柔和。
「也是許久未見了,日子過得苦,不見也好。」
我問了她莊稼上的事情,談著談著便睡著了。
半夜,我是被吵醒的。
外頭燭火明亮,著急忙慌地喊大夫。
「少奶奶,」丫鬟將垂幔卷起來,「姨太太小產了。」
我掀被子的動作一頓:「怎麼回事?」
「原來便坐不穩胎,行事太過頻繁,加之今日又……」
丫鬟話沒說滿,但我心下了然。
「把燭火都滅了,」我對丫鬟說,「我們避著些。」
她點頭,三兩下便全暗了下來。
我又問:「奶媽呢?怎麼不見其他人,就你一個?」
「有經驗的都被叫到那頭去幫忙了,」丫鬟說,「現在府上亂得很。」
我聞言點頭,卻再也睡不著。
不過一刻,何北歸遣人來傳話,讓我去祠堂跪著,給孩子祈福。
「這夜深露重的,也不知道要跪上幾個時辰。」丫鬟抱怨道。
我在祠堂一直跪到第二天正午。
直到外頭夏雨停了,四下都安靜了。
何北歸的人說,我可以回去了。
我腿跪得發軟,丫鬟攙著我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回走。
走到苑門口,見著幾個小丫鬟臉色蒼白地站在門口哭。
「這是怎麼了?」丫鬟問。
她們誰都不敢說,眼神卻一致地望向那處深井。
我心頭一驚,趕緊走過去。
鐵鏈放了下去,裡頭有人。
我用力地一拉,卻越拉越沉,直到淺淺地瞥見一團頭發。
奶媽溺死在了井裡。
她們說,是少爺做的主。
「少爺說,奶媽八字與姨太太犯了沖,克死了他的孩子。」
明明是他推江漪出去吸大煙的。
到頭來為了名聲好聽,拿我的人作陪。
我將奶媽抱了出來,替她換了身幹凈的衣服。
外頭響起嗩吶的奏樂聲。
不一會兒,還打起來鞭炮。
「婆母說要沖喜,抬了那通房丫鬟當姨太太。」
13
夏過,初秋落葉。
何北歸為了那份差事,有樣學樣,也辦了份報紙。
鼓動輿論,讓人放火燒了女子學堂,說那地方教的是些違反祖宗的東西。
這些都是府上的丫鬟告訴我的,我已經被關在偏苑一月有餘了。
這頭人少,我夜裡沉到井裡也沒人知道。
那井中的小洞,已經漸漸地有人的頭圍那麼大了。
隻是洞越大,那亮光卻越來越弱,那個學堂好似離我越來越遠了,聽不見聲音了。
我上來時,換了身衣服。
「少奶奶,外頭有人要見你。」
來的,是一個饑瘦的小姑娘。
「小姐好,我來撿我娘回家的。」
她是奶媽口中的那個女兒,隻是眼裡沒了光。
難怪何北歸願意放她進來,原是怕她去報官要我應付過去。
「你怎麼來的?」
我讓人備下些熱菜。
「走過來的,」她臉色發黃,瘦得隻剩骨頭,「和爹爹走了一個多月。」
「你爹呢?」
「路上被人搶食,他不給,要留給我的,被捅死了。」
我心裡一酸。
來時還有爹陪著,回去隻有自己和阿娘的棺材了。
「家裡還有地嗎?」
她搖頭,如今戰亂保不住也是常有的事。
「我已經遣人將你娘送回家了,」我洗幹凈她的手,「你在我這兒待著,還有口飯吃。」
她很乖,隻是提及娘親時,低下了頭。
我抱住了她,什麼話也說不出。
趁著丫鬟去換水的空當,她忽然塞了張黑白照片給我。
那照片上,是女子學堂。
火燒盡的廢墟之上,一群姑娘坐著上課,目光堅定。
照片背後,是沈階的字。
「我們一定會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