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那人身上的樹木氣息與藥味融在一起,很大程度上緩解了充盈整個空間的苦。


  她穿著條淡紫色長裙,黑發無比乖順地垂落在胸前,由於拿著本書遮掩起整張面龐,讓裴寂見不到她的模樣。


  他隻能看見那本書上的幾個大字。


  《我和真霄劍尊的365天》。


  裴寂忍了疼,有些遲疑地低聲道:“……小師姐?”


  寧寧似乎沒想到他會在這時候醒來,一雙手無比倉促地晃來晃去,那本《我和真霄劍尊的365天》像雜耍似的上上下下,不斷來回於兩手之間,最終被她猛地一闔,丟到另一邊的木桌上。


  不知道為什麼,她的臉一片緋紅,像做了某種虧心事,故作鎮定地與他四目相對;


  每次見到她都會大呼小叫的承影也莫名其妙閉了嘴,安靜如雞。


  裴寂不明所以,皺了皺眉。


  “你嚇死我們了!”


  寧寧在短暫的沉默後沉聲開口,但由於臉上的淺粉與略顯慌亂的語氣,讓整句話都顯得不那麼有威懾力:“居然把魔氣引進劍裡……要是掌控不當,別說對付玄燁,你連自己這條命都保不住知不知道!”


  裴寂眼底浮現一絲嘲弄的冷笑,敷衍地應了聲:“嗯。”


  寧寧是朵自小便被精心呵護的嬌花,因而裴寂不會,也不想浪費時間去告訴她,這種事情他早就習慣。


  沒有退路、沒有倚仗,如果不拼盡全力去賭,死的隻會是他自己。


  “你這個‘嗯’也太敷衍了吧。”


  寧寧說話不愛藏著掖著,發出一聲類似於低哼的氣音,別開視線不再看他,語氣有些僵硬:“之前在古木林海也是這樣,你總是一個人衝在最前面去扛……明明還有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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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寂微微愣住。


  “我知道你以前習慣一個人,但現在跟那時候完全不一樣。”


  她似乎很不習慣說出這樣的話,神情別扭得厲害,最後幹脆破罐子破摔,直勾勾看向裴寂眼睛:“總、總之,小師弟就要有小師弟的樣子,不要總想著逞英雄,偶爾也要給前輩們一點表現的機會啊!你師姐還沒弱到手無縛雞之力的地步,我也是可以保護你的!”


  說到這裡,語氣又瞬間軟了下去:“……不過這次還是要謝謝你,就是那個,幫我阻止玄燁。謝謝了,回去請你吃大餐——以後還是要把信任分給我們一點嘛,別總覺得自己是一個人。”


  裴寂從沒想過,寧寧會說出這樣的話。


  原來她並非想高高在上地訓斥他不懂得惜命,而是氣他刻意將自己排斥在集體之外,始終踽踽獨行。


  從來沒有人告訴過他,不用拼了命地獨自往前衝,我也可以保護你。


  他獨自在泥潭裡野蠻生長多年,早就能面無表情地承受一切惡意與苦難,可乍一聽見這番話,卻還是破天荒地感到了一絲無措的情緒,不知應該如何回應。


  面色蒼白的少年終於露出了些許類似於迷茫的情緒,黑瞳中猶有迷霧,將不久前的陰翳與冷戾盡數遮蓋。


  寧寧見他神色有所緩和,帶了點得意地哼笑一聲:“我可不是肉麻啊!隻是因為你這樣做出盡風頭,讓我這個當師姐的很沒面子。”


  承影終於說話了:“你發現沒有?寧寧每次關心你,都要胡謅一些傻傻的借口,用來跟你撇清關系,其實她的意圖那麼明顯,誰都能看出來。”


  說罷又忍不住嘿嘿笑:“掩耳盜鈴也這麼可愛,不愧是她。你千萬不要戳穿啊裴小寂。”


  它這段話剛說完,房間裡便突然襲來一股濃鬱藥草氣息。


  一名白衣醫女推門而入,手裡端了個盛滿湯藥的瓷碗,緊隨其後的是個儒雅青年男子,渾身散發著一股書卷氣。


  寧寧與他們對望一眼,耐心介紹:“這兩位是醫館裡的謝姑娘和陳郎中,多虧他們,你才勉強續了口命。”


  “小公子終於醒了。”


  聽裴寂道了聲謝,醫女淡聲笑笑,瞥向坐在他身旁的寧寧:“寧寧姑娘自從將你送來這醫館,便一直茶飯不思地守在床前,你要是再不睜眼,我都替她著急。”


  寧寧陡然睜大眼睛:“我隻是、隻是想要節食減肥!節食的事,能叫‘茶飯不思’嗎?”


  她說罷停頓片刻,似乎想起什麼,從儲物袋裡掏出幾顆花花綠綠圓圓滾滾的小東西。裴寂凝神看去,發現是一堆糖果。


  “我今日和師姐他們上岸遊玩,買了點糖果帶回來。反正一個人也吃不完,幹脆分你一點好了——我聽說這藥很苦的。”


  不知怎麼,一旁的醫女與郎中同時發出一聲低笑。


  裴寂遲疑半晌,輕輕搖頭:“我不怕苦,不用這個。”


  “小公子,你便收下罷。”


  醫女笑得曖昧,用空出的左手掩住嘴唇:“這好歹是寧寧姑娘的一番好意,你要是拒絕,她該傷心了。”


  郎中亦是神神秘秘:“這藥的確很苦,你吃了糖,總不會吃虧。”


  寧寧似乎有些生氣,氣呼呼地望著他,隻不過怒而不言,明面上仍是漫不經心的模樣。


  於是裴寂隻好點點頭,當即被她強塞了一顆糖果在手心裡頭,聽見寧寧幹巴巴的聲音:“你先嘗嘗看,味道怎麼樣。”


  其實他很少吃糖。


  小時候的裴寂怕苦也怕疼,後來對這些漸漸習慣,無論多麼苦的藥物,都可以屏著呼吸一口氣吞下。雖然嘴裡還是會殘留許多令人不適的味道,但他總歸可以咬著牙慢慢忍受。


  隻要熬過了最苦最疼的時候就好。


  他有些笨拙地打開包在糖外的紙片,見到一顆奶白色小圓球。這是種令人舒心的顏色,仿佛濃鬱的霧氣或香甜的牛乳,毫無雜質地融成一團。


  裴寂極快地看一眼寧寧,將它送入口中。


  清甜的牛奶香氣席卷舌尖,帶了點淡淡蜂蜜味道。他的喉頭本來還殘存著若有若無的血腥味,在這股香氣之下,竟悄無聲息消弭殆盡,餘下沁人心脾的奶香。


  他的瞳仁裡往往帶著幽暗戾氣,如今卻仿佛被香氣悄悄溶解,化作一汪安靜的水流,終於有了幾分尋常少年人的模樣,顯得溫和而無害。


  寧寧板著臉,目光和語氣都是淡淡:“怎麼樣?”


  “……很甜。”


  裴寂點頭:“多謝師姐。”


  她似乎本打算勾起嘴角,然而唇邊剛剛往上揚,就被強行壓了回去,變成薄薄一條平直的線:“那就好。算你有眼光。”


  “寧寧姑娘,我聽城裡的妖傳來消息,說玄虛劍派的幾位長老前來此地,正等著你前去。”


  醫女的笑自始至終沒停過,此時加重了語氣:“我倆會幫你照顧好小公子,不用擔心。”


  寧寧又胡亂塞給裴寂一把糖,聞言皺起眉頭:“姐姐,什麼叫‘幫我照顧’,我一點都不擔心他。”


  她說完便匆匆道了別,臨走前不忘叮囑:“別忘了這些糖啊!我用私房錢買的,全是你師姐的血汗錢,一定要好好對它們!”


  裴寂隻得點頭。


  “小公子可別信寧寧姑娘的那些話。”


  等她的身影消失在視野中,醫女才低聲笑道:“近日少城主現身,長老們又被押進詢審堂公審,大大小小的事兒一大堆,我們哪有時間去岸上遊玩。那糖啊,是寧寧姑娘自己特意上岸為你買來的。”


  “聽說她還在岸上的城裡迷了路,好不容易轉悠出城,又在林子裡迷路了一回——你也別覺得她傻,寧寧姑娘回到迦蘭城的時候累得動彈不了,身上被包扎好的傷口也全裂開了。”


  一旁的郎中也笑:“她說我們的藥聞起來太苦,特意為你買了不少糖回來,坐在醫館前一個個試味道,被好幾種酸得牙疼——你如今吃的這顆是不是挺甜?全是寧寧姑娘一種接一種選出來的。”


  裴寂沒有回應,隻低低“唔”了一聲,然後面無表情地接過瓷碗,低頭喝藥。


  耳根卻毫無徵兆地騰起一陣薄薄的紅,如同一筆清淺的水墨,溫溫柔柔點在少年人瑩白的皮膚上。


  真奇怪。


  曾經無比厭惡的藥味此時入了口,竟不再那樣叫他難受了。


  醫女抿唇微笑,一副“我都明白你也不用說話”的模樣,墊腳對著郎中悄聲耳語道:“小公子害羞了。咱們別再逗他。”


  後者了然點頭,悠然應聲:“年輕好啊,年輕好。”


  “哎喲喲。”


  承影拼命忍笑,用了非常誇張的播音腔,如同聲情並茂地朗誦小學生作文:“嘗到糖果的是舌頭,其實心裡才是最甜的,我說的對不對?”


  頓了頓,又爆發出更加肆無忌憚的笑:“你剛剛是不是偷偷摸摸笑了?是不是是不是?你別不承認!哇!臉紅了!裴寂居然也會臉紅!我的天哪!”


第31章


  城主府的迎客廳裡, 氣氛多多少少有幾分尷尬。


  昨日鄭薇綺在咒令驅使下秒變霸道總裁, 竟把真正霸總屬性的江肆逼得啞口無言, 硬生生落了下風,淪為一朵倉皇無措的柔弱小白花。


  後來賀知洲領著大夫走到他們身邊,沒想到鄭薇綺咒令還沒過, 一把拍開他伸過去的手,揚眉冷笑道:“我允許你碰他了,嗯?這隻手,是你自己剁還是我來?”


  大夫面色驚恐地沉默片刻,悄悄在他耳邊問:“她這種症狀……持續多久了?”


  總之鄭薇綺最終被五花大綁地抬走,一場鬧劇總算宣告結束。


  她清醒之後發誓再也不見江肆, 奈何今日門派裡的掌門、天羨子與真霄劍尊一並前來, 縱使百般不情願, 也不得不去迎客廳會見他們。


  “此番多虧幾位少俠, 才挽救迦蘭城於危難之中。”


  撇開私底下的降智言論, 江肆在明面上還是很上得了臺面。


  一襲寬大玄衣勾勒出周身沉穩淡漠的氣場,輕裘緩帶,玉樹瓊枝, 聲線亦是醇厚如酒,帶著世家子弟獨有的矜貴:“江某感激不盡。”


  仍然保持著孩童模樣的掌門人紀雲開淡聲笑笑, 由於身高不夠,正趴在桌子上努力把手往前伸,試圖夠到一個茶壺:“少城主不必言謝。降妖除魔乃玄虛劍派弟子的本分,更何況魔君一事事關重大, 必不能掉以輕心。”


  坐在他身旁的真霄淡淡一瞥,不動聲色地把茶壺往紀雲開身邊靠攏一些:“不錯。少城主有所不知,仙魔大戰之後,魔族雖損失慘重、銷聲匿跡,但仍有餘孽妄圖卷土重來,引得各界生靈塗炭。近日魔氣在各地時有現身,要是放走玄燁,恐怕又是一陣血雨腥風。”


  “迦蘭陷落三百年,城中妖族有如井底之蛙。”


  江肆喟嘆道:“想必仙魔大戰,正道亦是損失慘重。”


  鄭薇綺悄悄嘟囔:“你也知道自己是個老古董啊。”


  她把聲音刻意壓得很低,卻還是被江肆極淡地瞥了一眼。玄虛劍派大師姐從來不甘落於下風,於是把眼睛瞪得更圓,氣勢洶洶地瞪回去。


  “可不是麼。”


  天羨子少見地斂了笑,喝茶入腹:“曾經劍道三位大能,何掌門成了現在這副模樣;溫鶴眠修為盡失,躲在幽谷裡不願意出來;至於萬劍宗那位……更是神形俱滅,連屍首都沒剩下。”


  “好了好了,今日小弟子們好不容易立了大功,我們這群老古董怎麼一個勁地傷春悲秋?”


  紀雲開笑意盈盈,聲線雖是孩童般的稚嫩,卻字字句句透出不容置喙的壓迫感:“我聽說裴寂重創魔君,不知那孩子情況如何?”


  寧寧輕聲應答:“已經醒過來了,正在醫館修養。”


  “此次能大獲全勝,孟卿長老功不可沒。”


  天羨子向一旁端坐的白發老者敬了杯茶:“在玄燁身邊臥薪嘗膽蟄伏多年,苦心孤詣地挽救迦蘭城於危難之中,在下著實佩服。”


  孟卿搖頭道:“孟家世代忠於迦蘭城,我總不能讓列祖列宗蒙羞。多虧有少城主布下的局,才讓迦蘭城不至於毀於魔修之手。”


  他語氣謙遜,聽不出太大起伏,坐在孟卿身旁的孟佳期卻鼻尖一酸,輕輕吸了口氣。


  潛伏在玄燁身邊,不但意味著隨時都有可能被那個喜怒無常的魔君奪取性命,還不得不承受來自全城妖族的厭惡與謾罵。


  當初她以為爹爹背叛迦蘭,氣得破口大罵、直言斷絕父女關系,而今想來,隻覺得恍然如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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