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這衣裳又髒又粗糙,你的傷口不包扎的話,還會被它磨破的。”商絨看了一眼放在竹榻上的靛藍衣袍,她松開他的手腕,抬起頭望著他說。


  而折竹則半眯起眼審視她。


  他什麼話也沒說。


  商絨正要再出聲,卻見他白皙修長的手指忽然捏起她外衫的衣袖,她還沒來得及反應,隻聽得“刺啦”一聲,她的衣袖轉瞬被他撕扯下來不算長的一片。


  “你做什麼?”


  商絨詫異地大睜起眼睛,抬頭則發現那一片柔光潤澤的雪緞已被他裹上傷口,隱約沾血。


  她觸摸自己破損的衣袖,不知所措,這是她很喜歡的一套衫裙,如今卻……


  折竹抬眼,發現她不說話,隻是抿著唇盯著他,看起來一點兒也不高興。


  “若你是出逃的,你走時的裝扮一定被人熟記於心,難道你想下了山就被找到?”他將竹榻上的衣袍拿起來也抖了抖,灰塵在晨光裡顆粒分明,他的眉眼雋秀疏淡。


  商絨一怔,隨即她搖搖頭,說,“不想。”


  她忽然就一點兒也不好意思生氣了。


  “那就換衣服。”


  折竹沒多少說話的欲望,穿好外袍便邁著略微虛浮的步子往外走。


  商絨看他將門口的死屍踢了出去,隨即靛藍的袍角於門檻一晃,她張了張嘴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回頭看向櫃子裡積灰的衣裳,她苦惱地皺起眉。


  山間的風凜冽發寒,吹得人耳廓發疼。


  商絨不知已扶著受傷的少年走了多久,薄底的繡鞋本就磨破了,此時又浸了雪,她走的每一步都冷到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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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屋子裡除了滿櫃子的粗布舊衣,也有幾雙女子的布鞋,隻是大了不少,她穿上根本不好走,隻好又換回自己的鞋。


  日頭在天邊越發渾圓泛金,他們好不容易下了山,折竹卻忽然毫無預兆地倒了下去,商絨想扶他沒扶住,一塊兒摔在了雪地裡。


  這動靜引來了山道上趕牛車路過的白發老翁的注意,他探著頭在不遠處張望著,喊了聲:“女娃娃,這是怎麼了?”


  “伯伯,請您幫幫忙!”商絨沒辦法將折竹扶起來,她聞聲回頭,便焦急地喊。


  牛車在堆滿積雪的泥濘山道上晃晃悠悠,商絨從未坐過這樣奇怪的車,她拘謹又害怕地扶著木板的一側,跪坐著動也不敢動。


  大黃牛的尾巴一搖一晃,在她走神時一下打在她的胳膊,她嚇了一跳,險些掉下車去。


  “姑娘可小心些。”趕車的老翁回頭來,方才淨瞧見那昏迷的少年長什麼樣了,沒仔細瞧這姑娘,而他此時這麼一細看,便著實吃了一驚。


  這一對兒少年少女,怎麼一個個都跟那神仙託生似的。


  “姑娘,你們可是兄妹?”


  雖是這麼問,老翁心裡卻思忖著他們兩個人眉眼是一點兒也不像的。


  而商絨聽他這話,低頭看了一眼雙眼緊閉的少年,她發現他的軟劍從腰帶間露出來半截劍柄和沾滿血的穗子,便連忙將其再往裡塞了塞,她抬頭發現老翁此時沒回頭,便松了口氣,輕聲回:“是的伯伯。”


  “也不知你哥哥這是生得什麼病,鎮上離這兒倒也不算太遠,老漢我這就送你們去,別耽誤了他治病。”


  老翁真聽她這麼答也沒多懷疑,隻用手中一截鞭子抽了一下黃牛,在轆轆的車輪聲中,他放大了些自己的聲音。


  “謝謝伯伯,我們會付您車錢的。”商絨到了聲謝,心裡卻在想著,就這麼將折竹送到醫館裡去是否安全。


  也許還有在追殺他的人,而跟隨聖駕的凌霄衛也一定還在尋找她的下落。


  商絨想到這兒,她心裡的擔憂更甚,她沉默地盯著尚在昏睡中的少年,心裡不住地想,無論如何,她絕不能被凌霄衛發現。


  絕不。


  也許,山上的那些人死了,就不會再有人追殺他了,即便有,他這麼厲害的人,也一定可以脫身的。


  否則,他也不會下山。


  也許如今真正不安全的,就隻有她自己?


  商絨心裡掙扎許久,耳畔的風聲已不清晰,她失神地盯著他的面龐發呆,腦海裡卻是彌漫的熱霧,漂浮在滿池血水裡或紅或白的花瓣,以及……一具女子的屍體,她睜著空洞的眼,死不瞑目。


  商絨的手緊緊地攥住裙角,細微發顫,她還沒回過神,便已經先開了口:“停下!”


  “伯伯,我……”


  在老翁停下車回頭疑惑地看向她時,商絨將自己從繡鞋上扯下來的兩顆珍珠塞入老翁的手中,“我遺落了重要的東西,煩請您先將我……哥哥送去鎮上的醫館,我找到東西再去鎮上尋他。”


  “诶姑娘……”


  老翁話還沒說完,便見姑娘已下了車。


  他心裡有些狐疑,什麼東西能比得自家哥哥性命重要?但瞧車上的少年還昏睡著,他也不敢多耽擱,怕誤了治病,便道,“鎮上的康平醫館是老漢我常去的,那兒的大夫好著呢,你趕緊尋了東西來,這裡村子多,這會兒日頭正高,去鎮上趕集的人也多,你一準兒能再遇著趕車的!”


  “好,我會很快的。”


  商絨魂不守舍,遲鈍地點點頭,她甚至沒去多看車上的少年。


  牛車吱吱呀呀的聲音遠了點,商絨盯住自己發紅的右手手掌,她忽然抬起頭,漫漫日光很刺眼。


  在被日光照得泛黃的山道上,她望著那牛車上靜躺著的,一動不動的身影。


  商絨,不要再想了。


  她在心底對自己說。


  沒有什麼比逃離更重要了,如果回到那裡,你就是連死的自由,也沒有了。


第5章 梅子糖


  牛車搖搖晃晃,白發老翁回頭一瞧,那少年仍無醒來的跡象,且臉上也沒什麼血色,他更覺他傷情嚴重,便悶頭趕車,希望早些將這少年送到鎮上的醫館去才好。


  天空又有雪落,被車輪碾壓過的山道留下或深或淺的車轍印子,雪融化在印子裡聚成水窪,積雪這一寸那兒一片,混合著湿潤的泥土,一片髒汙。


  “老伯!”


  牛車響得厲害,再加上老翁略有耳背,這聲音模模糊糊的,他一開始也沒注意,直到後頭又連著喊:“老伯!快停下!”


  又有車的轆轆聲近了,老翁回頭望了一眼,這才忙牽繩停車,他用袖子抹了一把額頭的汗,“什麼事兒啊?”


  那趕車的是個粗布麻衣的青年,他松了口氣,“老伯,都叫了您多少聲兒了?您可算是停下了。”


  說著,他又指了指後頭,“這姑娘說您車上躺的是她哥哥。”


  他身後是個渾身裹了不少雪水泥土的姑娘,她臉上也沾了不少泥,老翁定睛細看,隨即訝然,“哎呀姑娘,你怎麼弄成這副模樣了?摔著了?”


  商絨從青年的車上下來,向他俯身道了聲謝,然後走到老翁的車旁,她側過臉看向車上雙目緊閉的少年,說,“伯伯,東西我找到了。”


  “找到了?”


  老翁一聽,忙舒一口氣,“那就好那就好啊,快些上車,老漢這就送你們兄妹去鎮上。”


  “多謝。”


  商絨低聲說了句,隨即見老漢伸出一隻手來,便借著他手上的力坐上車,牛車再度搖晃起來,兩邊山景移動,而她抱著雙膝,根本沒有心思抬頭去看。


  她的眼眶不知何時湿潤起來,睫毛眨動,她小心翼翼地跪坐下去,靜默地看向那少年,片刻,她朝他伸出手去。


  故意沾了滿掌的泥土被她抹在他的臉上,她兩隻手並用,抹得認真。


  少年的面龐沾上不少泥土,不再那麼白皙得惹人注意了,商絨終於停下,收回手的剎那,她的手腕卻忽然被人攥住。


  她來不及驚呼,手腕被用力一拽,她整個人前傾下去,少年的一雙眼睛陡然睜開,竟比劍上的粼光還要冷。


  心髒跳得劇烈,商絨驚恐地大睜眼睛,此時他手上的力道更狠,她疼得厲害,卻並不敢出聲。


  “不是逃了?”


  他的聲音極輕。


  商絨咬緊牙關不說話,而此刻咫尺距離,折竹注視著她微微泛紅的眼睑,眼中潮湿的水氣,他忽然松開她的手,卻又壓著她的後脖頸,迫使她腦袋更低。


  他虛弱的氣音隻在她的耳畔:“你應該慶幸你回來了,否則……”


  “否則什麼?”


  商絨抬眼看他,聲音也壓得很輕,她自己的臉也塗花了,看起來狼狽得很,卻說,“你知道,我不怕死的。”


  折竹怔了一瞬。


  她看似柔弱又可憐,有時卻又總有幾分不知退讓的傲氣。


  “我當然知道你不怕死,”


  他的眼睛隻略微一彎,便是漂亮的弧度,“可你一定怕些什麼人,否則,你也不會逃。”


  商絨張張嘴,卻無法反駁他的話,隻得別過臉,躲開他審視的目光。


  “是我不對。”


  她想了想,小聲說,“我在山上答應過你,要陪你去找大夫的,我半路卻想食言,實在不該。”


  她忽然道歉,折竹頗感意外,她倒真的是一副做錯事的模樣,此時被他兩指扣著後頸,像隻沒脾氣的貓。


  山間湿冷的霧氣被日光烤得很薄,牛車晃晃悠悠響個不停,縱是少年臉沾泥土,他的眉眼也依舊雋秀又幹淨。


  他松開她,手指微動,搓碎了一顆東西外頭包裹的油紙,下一瞬,他將那顆東西塞進她嘴裡。


  商絨猝不及防,這樣近的距離,她驚愕地與他對視。


  少年的呼吸迎面,猶如微風,他的嗓音依舊很輕很輕,掩藏在搖晃的車聲裡,隻有她能聽得到:“你沒有丟掉我,這是獎勵。”


  酸甜的味道越發的濃,商絨後知後覺,原是一顆梅子糖。


  天色澄明,他的眼瞳裡隱約有她的一道影子,不知何故,商絨連呼吸都有些不敢,她逃也似的躲開他,於凜風中勉強坐直身體。


  裕嶺鎮靠近南州城,也算是一個不小的鎮子,鎮上往來者眾,尚有幾分繁華,鎮口有三兩簡易茶棚,吃不起鎮中茶樓的挑夫腳夫多在此喝個一文的散茶,歇腳取暖,好不嘈雜。


  “在官道上就敢刺殺當今聖上,那些叛軍可真是膽大!”


  “可不是麼?如今鎮上也來了好些軍士,隻怕便是搜尋叛軍餘孽的。”


  “……”


  雜亂的聲音裡,這些字句隱約落在了商絨的耳邊,但直至牛車入鎮,她也沒聽到半點兒關於自己失蹤的消息。


  難道,他們瞞住了?


  他們尚未察覺她是自己跑的?


  也許,他們以為,她是被叛軍擄走的?


  事關大燕皇室的臉面,聖上或許不想她落入叛軍之手的消息被傳開。


  商絨的心裡亂極了,直至牛車在康平醫館前停下,她才回過神,扶著折竹下車,又對老翁道了聲謝。


  折竹十分隨意地在窄榻坐下,年輕的學徒瞧見他身上的泥弄髒了底下的白纻布,他的臉色有些不好,那老大夫卻朝他擺擺手,示意他不要說話。


  待折竹褪下衣袍,露出來那臂上已被血浸湿的布帛,他要伸手扯下,那老大夫卻忙道,“不可,不可。”


  老大夫上前來,命學徒拿火燎過的剪刀來剪開那與傷口粘連的布帛,極有技巧地一點點清除傷口上殘餘的布料,他行醫幾十載,如何看不出這傷是刀劍所致,舊傷之上又添新傷,他隻瞧這少年掩蓋於髒泥之下的眉眼,便覺出幾分不尋常。


  但他卻也什麼都不問,隻道,“小公子這傷須得清洗,否則便會化膿化腐。”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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