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圓縣令饒文舉才從一頂青布小轎上下來,又聽下頭人報,說好像來了一鏢人馬,當即皺眉。
“本官在此,並無額外調令,卻又哪裡來的人馬?”
那人轉頭問了兩句,吞了吞唾沫,結結巴巴道:“聽,聽說是平安縣來的。”
當初晉封國公的旨意是沿著官道發送到各地衙門的,如今大祿朝官場上的,有幾人不知那位想不開非要扮豬吃虎的龐縣令大名?
饒文舉頓時失了冷靜,一隻腳絆在轎杆上險些摔倒,抓著心腹的胳膊重新站穩後又匆忙整理烏紗、官袍,步履匆匆的往龐牧等人所在的方向趕去。
“下官方圓縣令饒文舉,見過”兩邊離著足足十多步遠,饒文舉已經氣喘籲籲的拜起來。
饒是之前沒見過龐牧,他也能猜出必然是中間那位眾星拱月的青壯男子。
別的不說,單看這身板和氣勢吧,也實在不像文官啊……
龐牧見這頭發花白的老縣令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兒,生怕案子沒開始審理的就又多一起傷亡,忙上去扶了,“政事之上你我平級,不必多禮。”
來的路上他都聽人說了,饒文舉在本地做了足足七年知縣,愛民如子,政績很是不錯,著實是個好官。
饒文舉又道謝,站在原地狠狠喘了幾口氣,環顧四周,見入目皆是奢華,更有幾扇大開的門內透出牆上火辣的春宮圖,不禁搖頭,“可憐下官在此多年,竟不知還有這等藏汙納垢之所,真是慚愧。”
“這裡地勢偏僻,名義上又是私人田莊,之前一直相安無事,饒大人沒聽到風聲也實屬正常。”龐牧並不打算借機發難,反而順口寬慰道,“隻是還需饒大人查查田產簿子,看看這主人是何方神聖。”
“應當的,應當的,”饒文舉連連點頭,“下官來時已經叫人去查了,想必不多時便有結果了。”
頓了頓,他又小聲問道:“大人是恰巧在附近辦事麼?怎的來的這樣快?”
也就是龐牧身份復雜,不然他一個平安縣的官兒趕在眾人前頭出現在方圓縣的案發現場,怎麼看都不對吧?
眼見著聯合辦案是跑不脫的,龐牧索性將事情原委刪繁就簡說了下,“那死者張開是我平安縣轄下棋山鎮人口,另有一名叫衛藍的學子失蹤已有月餘,他的僕人才來報了案,而頗多人證實這兩人生前往來甚密,誰知本官才剛查到張開下落,人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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饒文舉一聽竟然還有讀書人失蹤,不覺重視起來,“縣試在即,莫非有人故意作亂?亦或是那衛藍著了道,給人打壓?”
龐牧一愣,他還真沒想過這種可能!
不過就目前掌握的證據來看,衛藍主動自願離去的可能性更大,被動打壓的情況還是比較少的。
見龐牧沒說話,饒文舉又道:“不瞞大人,下官之所以作此猜測,倒不是無風起浪,而是自打半月前,縣內好似忽然就多了許多有狂躁之症的人。好些原本性情溫和的百姓突然中邪一樣發起狂躁,多有似張開這樣大冷天喊熱,當街脫衣裳的。更有甚者還打人……下官知道的就有九人,其中足足六人是讀書人!唉,不管平時讀的什麼聖賢文章,此刻也都斯文掃地了。平時見了姑娘臉都紅的,偏偏光著膀子追著人家姑娘跑了三條街,最後反而自己扭打起來……”
聽到最後,龐牧都樂了,“竟有這事兒?”
這些讀書人真會玩兒!
“千真萬確,”饒文舉唏噓道,“下官私下想著,這症狀豈不正如今日貴縣張開?倒有些像古時五石散的樣子。”
五石散?!
龐牧一愣,若有所思。
那頭張彥已經被衙役們拉扯開,又給大夫按著扎了幾針,勉強冷靜了些,老淚縱橫的過來拜見父母官。
“求兩位大人做主,小兒,小兒死得慘啊!”
“草民活了五十多歲了,兩個閨女遠嫁他鄉,膝下隻這麼一個孽子,平日愛若珍寶,如今卻叫我們白發人送黑發人,真是,真是痛煞了。”
說著,復又捶打著胸口嚎啕大哭起來。
龐牧先說了些場面話,又問:“令郎平時都與什麼人來往?他是同誰一道來這世外山莊的?”
張彥茫然搖頭,以袖拭淚道:“草民素日生意繁忙,他娘身子骨兒也不大好,是以他平時做些什麼,交往了什麼人,草民竟真沒個頭緒。”
龐牧皺眉,饒文舉亦是不悅道:“子不教父之過,爾等生為父母卻對他不聞不問,任由他出入此等場合,以致於眼下一問三不知……”
說得不好聽點兒,出入這世外山莊都不是什麼好東西,但凡張開潔身自好,也不必有此橫禍。
張彥給他訓的羞愧不已,後悔不迭,一個勁兒的抹眼淚。
這時門口一陣喧哗,晏驕提著箱子一馬當先,白寧提槍護衛左右,十分警覺,一行人走路帶風,呼啦啦朝著這邊過來。
至於大河,因現在情況不明,不便出面,暫時叫齊遠看在外院。
饒文舉面露欣賞,道:“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晏仵作了吧?果然是颯爽英姿,巾幗不讓須眉。”
龐牧嗯了聲,眼中不自覺帶了暖意,又對張彥道:“令郎去的蹊蹺,此刻也無甚有效證據,本官的意思是驗屍。”
“驗屍?”張彥的眼淚都忘了擦,明顯遲疑起來,“這個……”
兒子摔成那個樣子已經令他難以接受,這要是再開膛破腹,豈不是連個全屍都沒有?
“不能,不能啊大人!”張彥還在遲疑間,才剛醒來的王氏聽見這話卻瞬間崩潰,跌跌撞撞的撲過來哭喊道,“老爺,咱們不能叫他走的不安穩啊!不能驗屍啊!”
饒文舉早就聽說這位晏仵作身懷絕技,且此刻線索過少,若不及時破案,隻怕人心惶惶,對二月縣試也會有影響,自然是更偏向龐牧的,當即勸道:“兩位不必擔心,這位晏姑娘的本事是聖人親口嘉許過的,且驗完後還會幫令郎整理一二,保管比現在更體面。”
法醫都是管剖管縫的,所以他這麼說也沒錯。
隻是吧……龐牧就覺得這老頭兒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分明政績不錯,可還是一口氣做了十七、八年縣令,大有就這麼死在任上的趨勢,並不是沒道理的:
哪怕他這個武夫都覺得,這位饒老大人也忒不會說話了點兒……
果然,王氏壓根兒聽不進饒文舉的話,隻是一想到自己的兒子慘死在前,如今又要被外人開了腔子,實在難以接受,依舊哭鬧。
倒是張彥令他們大感意外。
這人真不愧是白手起家的,很有點兒魄力和膽識,先喝止了王氏,又一咬牙,“好,還請大人還犬子一個公道!”
王氏沒想到連他都同意了,整個人都呆住,回過神後還欲哭鬧,都被張彥拿出一家之主的氣勢鎮壓了。
圖磬本身家教甚嚴,自然更看不慣這個,直搖頭,“若他早年有這份魄力,也不至於落得今天這個地步。”
有這麼大的能耐,多少孩子管不好?
人啊,總是真出了事兒才知道後悔。
那邊劉捕頭已經將山莊上下一幹人等都分別關押審訊,又保護了現場,晏驕和郭仵作等人已經在細細的勘察現場。
根據管事的交代,這是世外山莊最大、最奢華、景色也最好的一處院落,裡頭假山流水亭臺樓閣一應俱全,開了後門還能看見一條天然小河,景色十分別致。
正是張開摔死的那條河。
同樣能看見這條河的還有另外三個院子,隻是相互之間沒有專門的道路,山勢崎嶇難行。
通往河邊的後院道路上還有不少未化的薄雪,上頭亂七八糟的印著許多腳印,實在分不清哪行是張開的。
晏驕在腦海中畫了條拋物線,粗略估算了一回,得出結論:若是想落在張開屍體所在的那個位置,要麼自己使勁兒跳,要麼直接給人丟下去。
她想的入神,白寧卻看得膽戰心驚,忍不住從後面抱住她的腰,“地上湿滑,又都是石頭,你可千萬別掉下去了。”
晏驕笑著道謝,尋了條路下去。
因明眼人都看出張開救不活了,這會兒倒也沒有誰碰他,還是原封不動的橫在那裡,靜靜地等著仵作。
張開的腦袋直接凹進去一大塊,從裡面蔓延出一些紅紅黃黃的東西,被河水衝開一大片,瞧著格外觸目驚心。此刻天色暗沉,溫度下降,混著腦漿、血水的河面都凍住了。
他的脖子呈現出一種極其詭異的角度,不自然的歪曲著。
晏驕又大略按了按其他位置的骨頭,示意賈峰記錄下來,“脊椎斷裂,顱骨粉碎性骨折,其他地方未見明顯骨折和擦碰傷。”
具體程度還得稍後開頭皮。
她小心撩起外袍,仔細觀察了張開的屍斑和屍僵出現情況等,又叫郭仵作看過了,現場考試,“你覺得他死了多久?”
郭仵作雖有些緊張,可因為這幾個月來著實有心學習,倒也不慌亂,飛快的在心中計算一番之後,試探著說:“不超過四個時辰?”
晏驕笑著點頭,“我也是這麼覺得。”
郭仵作倍感振奮,臉上都要放出光來,又跟她一起查看了衣服鞋襪等。
張開身上隻剩下單薄的中衣,鞋帽襪子一色全無,在這樣滴水成冰的天氣裡,格外詭異。
郭仵作搖頭嘆息,“我和師父遇到過一個類似的案子,那人冬日吃醉了酒,渾身發熱,迷迷糊糊以為自己到了家,索性便躺下睡了,這一睡就再也沒醒來。”
晏驕也遇到過類似的,隻是覺得以一種跳河姿勢上床睡覺什麼的,難度是不是大了點兒?
話說回來,誰家的床在下頭?還蹦的這麼遠?
晏驕搖搖頭,才要起身,忽然又趴下去,抓起張開的手仔細看起來。
他是面朝下的姿態,這隻手卻是掌心朝天,五隻手指對著天空自然半開,躲過了河水衝刷,那指甲縫裡,似乎有些灰白色的粉末。
這是什麼?
她湊上去細細聞了一回,隱約有些熟悉的味道,可外面入夜後實在太冷了,凍的她腦子都快轉不動,一時半會想不起來,隻好先將這些粉末小心剔到小瓷瓶裡。
這些隻是表象,具體的細節,還得仔細驗屍才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