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她走出畫廊,她忽然想起了關煜,他是當年她在美院復試上遇到的小平頭。
*
關煜留小平頭時,人看著比較硬朗。
一旦留長頭發,氣質蛻變,彎唇的笑有種老謀深算的陰柔,他隨意扎了頭發:“嗨。”
兩人在燦爛的朝陽中重逢。
李明瀾皮笑肉不笑:“我幾乎等不到你了。”
她等了三個早上。
他姍姍來遲。
“意大利太美了,我四處轉轉,我也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你。”關煜笑,“當然,你也很美,和當年一樣。”
“你是不是覺得作品不如我,所以偷我的畫。”李明瀾戴上墨鏡,擋住直射過來的陽光,“還有膽子掛在你的畫展上。”
“不要說偷,這個字眼太難聽。”關煜斜斜靠在廊柱,“這事,隻是陰差陽錯,我也是好意。”
“恬不知恥。”
“我實話實說,你的作品已經入了分數庫,之後的結果就是堆在教室裡落塵,最無重見天日的時候。”關煜還有一套自己的歪理,“是我把它從堆積如山的紙堆裡找出來。”
“你有什麼資格處置我的畫?”
“我是珍惜。”關煜笑意不減,“而且,我的作品不比你的差,隻是模特沒你的帥。”
“你認識畫中人?”李明瀾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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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煜嘆:“說來話長。”
“講。”
“不知願不願意到樓上一起坐下來品品茶?”關煜換了個站姿,“我累了。”
“我倒想聽聽,你還要如何強詞奪理。”
關煜做了一個紳士禮:“裡面請。”
畫廊的三樓有獨設的休息間。
都是歐式裝修,關煜坐在其中不違和,突兀的是擺在桌子中間的紫砂壺。
他端起茶壺:“我不習慣國外的咖啡,所以自己帶了一罐茶葉出來,李小姐,你要喝茶嗎?”
“無妨,嘗一嘗你的手藝。”李明瀾大剌剌坐下。
關煜剛拿起茶葉罐子,問:“你結婚了沒?”
“關你屁事。”
“你這四個字的調調,和孟澤一個樣。”
“說正事。”李明瀾敲敲桌子,“我的畫。”
“你的畫啊,剛才說了,我因為不舍得這幅畫被埋沒,就費盡心思弄出來了。”
“你害我上不了大學。”
“那是我的失誤。”失誤,不是錯誤,關煜由始至終都不覺得偷畫是錯,“命運有更好的安排,你雖然錯過了美院,但是哪怕走錯一條路,轉個彎又能上另一條路。”
李明瀾的寒眸盯著他:“另一件事,長話短說。”
關煜蓋上壺蓋:“我曾答應替他守密,否則天打雷劈。”
她諷刺:“你仍健在,可見上天不長眼。”
關煜放下茶壺:“人還是應該有忌諱,我怕死。”
“你在意大利,中國的雷公電母管不到你。”
“乖乖,我覺得你說得有道理啊,你我在佛羅倫薩重逢,真是命運的安排。”關煜頭一歪,冒出個詭異的笑,“但是,這幅畫我不能還給你。”
“為什麼?”
“因為這幅畫現在的主人是畫中人。”
“你們怎麼認識的?”
“我們認識的地方比較特殊。”關煜低聲,“噓,別怕。”
李明瀾看著他黑漆漆的眼珠子,也壓下聲音:“什麼地方?”
“非正常人類研究中心。”
*
關煜是被父親送進去的。
他和後媽生下的“弟弟”鬧矛盾,據說,他的反應比較癲狂。
關煜失去了那一段記憶,他也不知道何為癲狂。
他那個在美院當教授的父親請了醫生,第二天就叫車把他送走。
關煜上車時,回頭望“弟弟”。
“弟弟”正衝著他咧牙。
他也向著“弟弟”咧牙,沒關系,有病嘛,治治就行,他很快回來,他還要和“弟弟”爭遺產呢。
父親受不了他的嘴臉,直喊:“帶走,帶走。”
說得誰稀罕待在關家似的。
接待他的醫生特別友善,當他問:“這是精神病院嗎?”
醫生微笑:“這裡是非正常人類研究中心。”
“與眾不同,我喜歡。”關煜頓時覺得這裡比在家自在。
他覺得自己是研究中心裡最正常的一個,沒有之一。
他的藝術造詣非常人能比,他隻是稍微有些不良傾向。
父親人品不咋樣,勝在花錢很闊綽。
關煜被安排在三樓的走廊盡端的單人間,空間大,陽臺還比其他房間多一個轉角。
正好,關煜擺了畫架,隔三岔五坐在轉角處寫生。
他住進了這裡,生活一成不變,他按時吃飯,他還在病房裡做俯臥撐。
要是失去肌肉,他要嫌棄自己的醜。
關煜喜歡美。
高三時,他見到李明瀾的第一眼就感興趣了。
她不把他放在眼裡。
那天,關煜被父親領著去見美院的各領導,他沒有和李明瀾搭上話。
他知道,他會在復試考場見到她。
果然,這女生有意思。
他的畫架在她之後,他見到她的起稿。
“同學”的主題可以有很多意境的延伸,她卻隻是死板地畫一個“同學”。
同學生得俊美無邊,關煜覺得這同學不是真人,而是李明瀾臆想的夢中白馬王子。
她漂亮,關煜就追著她走。
她不理他。
美人當然有傲氣,關煜自己也有。
在這之後,關煜突然見到了畫中的“學生”。
竟然真有其人,真人有動態,比畫中生動,他的五官清俊,身段颀長,簡直是上帝的寵兒。
男生背起女生走出考場。
關煜按住心口。
關煜對美的追求無關性別,哪怕死物呈現出黃金比例構圖,他也心動的。
他愛上了這一對。
是一對,因為兩人眼裡隻有對方時,比單人的畫面更完美。
李明瀾有繪畫天賦,她一定會考入美院,成為他的校友。
她的男朋友會來接她。
兩個大美人!關煜湧出前所未有的興奮。
通過父親的關系,關煜能自由進出美院,他那天經過放考卷的教室。
這些畫的結局都是被堆在教室一角。
大美人畫下的大美人,被遺忘豈不可惜。
反正作品分數已經評完了,關煜理所當然地翻出李明瀾的那幅畫,卷起來,揣在兜裡走了。
他哪知,大美人沒有成為他的校友。
他哪知,大美人的男朋友卻成為了他的病友。
關煜房間的陽臺向著大門。
他看見有人進來,但似乎極少人出去。
那天,頂上都是灰灰的烏雲,視野所見黯淡無光。
關煜撕了烏雲密布的畫,半趴到欄杆。
大門外,有輛警車駛過來。
關煜模仿警車的鳴笛:“嗚嗚哇,嗚嗚哇。”
警察押著一個人下車來。
關煜登時坐直。
那人被警察擋了一半臉。
關煜的眼睛不會認錯,那是大美人的男朋友。
孟澤住在二樓。
從關煜的陽臺向下望,斜過去兩三間,就是孟澤的病房。
關煜有了新愛好,坐在陽臺觀察那個病房。
那裡原來住著一個神神道道的老人。
老人一會說自己會佔卜術,一會說自己是從未來穿越過來的,一會說自己能見到天上漂浮的喪屍,而且,這個老人還喜歡對著人講鬼故事。
不知道孟澤受不受得住。
關煜從來沒有見過孟澤出陽臺,他忍不住去二樓。
那間病房關著門,他從觀察窗見到大美人的男朋友。
他坐在床上,沒表情,仰頭望著天花板上的燈。
關煜推門。
直至他看見床頭掛的牌子,才知道,這人叫孟澤。
關煜笑:“嗨,孟澤。”
孟澤充耳不聞,他仰起的頭不曾低半分。
“我叫關煜。”關煜自顧自坐上病床。
孟澤瞥過來:“給你三秒鍾起來,不然我殺了你。”
關煜笑著站起來:“我們見過。”
孟澤又研究天花板去了。
“你為什麼進來了?原來你和我是同類。”關煜踱步到孟澤的面前,“你之前背著走的那個女生呢?她考上哪個大學了?”
孟澤高高抬起的下巴正回來。
有反應了?
關煜一猜就知道,孟澤會進來這裡,肯定有點問題。
大美人拋下精神病男朋友,追逐新生活,是人之常情。
關煜安慰:“灑脫點,男人又不是非女人不可。”
“三秒鍾離開這個房間,不然我殺了你。”孟澤隻用一個眼神就傳達了一個殘酷的真相——他真的會動手。
關煜立即走了。
關煜那天遇到算命老人,他問:“和你住一起的,新來的那個是什麼來頭。”
老人神秘兮兮:“不是一般人,我觀他天庭飽滿,是人中龍鳳。”
“人中龍鳳為什麼跑這裡來了?”
老人用食指向上一頂:“這是上天的旨意,他是文曲星下凡歷劫。”
總而言之,老人一點都不知道孟澤是怎麼進來的。
關煜認識護士小姐姐,他嘴甜,花了些時間套話,倒是知道了些消息。
孟澤是被官方送來的,因為在外面犯了事,又被確診有這方面的疾病,於是被強制治療。
關煜並不意外。
孟澤的眼神藏不住殺氣。
孟澤的容貌賞心悅目,哪怕這是一株帶刺玫瑰,關煜還是樂意結交。
但算命老人扛不住了,要求醫生調換病房。
孟澤的雙人間變成了單間,他獨來獨往,不與人交談。
大家都怕他,怕他陰鸷的眼。
關煜偶爾還是會去挑釁的,不過他輸了。
關煜在這一座醫院待了一年左右。
關父氣消了。
關煜很快就要離開,他舍不得這裡,他覺得父親那張老臉比去年更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