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生活過了兩年。
如今的花嫂,已經能自信地在講臺上給女娃娃們講李白的意氣風發、蘇軾的豁達樂觀。
不僅花嫂,一些年紀大的學生,也可以做我的助手,把學到的知識再講給低齡的學生。
眼看著,一個個原本稚氣野蠻的小丫頭們,漸漸變得知書達理,舉止嫻雅。
我忽然又犯了愁……
以後,他們被人欺負了可怎麼辦?
我把目光瞄向李申。
幾日後,高齡女孩子們原本的課程裡,加了一項新的課程:女子防身術。
我早看出來。
李申雖然憨厚勤懇,可身姿談吐,絕非一個普通的市井屠戶。
他身上似乎有很多的秘密,都不能輕易對人言。
我無心試探細節。
我隻要知道,他在古田鎮是個好人。
他的身家武學,能為孩子們所用,就夠了。
「江蕪,你欠我的也太多了吧。」他眯著眼看我。
「學生們的餐食也便算了,可同樣聘為老師,你隻給花嫂酬勞,卻不給我,豈非厚此薄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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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答,反問:「江婉是一個什麼樣的姑娘。」
他似乎也沒想到我會忽然問這個問題。
餅子卡在嗓子裡,上氣不接下氣地咳起來。
「怎麼忽然問這個?」
「沒什麼。隻是我來古田鎮已經幾年,但大家好像都有意在我面前避而不談江婉。
我有點好奇,你忽然失去了滿心喜歡的未婚妻,沒有想過追回嗎?」
李申抬頭望月。
夜幕浩然無邊。
他眼中卻沒有失望之色,嘴角掛起一抹笑:
「嫁入伯爵府,遠好過嫁給一個鄉下屠戶。她有更好的前程,我怎能自私去攔。」
我暗嘆,還真是個痴情的人啊。
「你呢?」他反問,「從原本的伯爵府兒媳,到現在的豆腐西施,每天圍著一群孩童打轉,不覺得遺憾嗎?」
遺憾嗎?
同樣的問題,我也問過自己。
在京城時,因寫下的小楷不夠娟秀,我被母親罰跪在雪中。
雪落肩頭,足足一尺,才被允許回去。
盡管手生了凍瘡,但該練的字還是一張不能少。
每日的餐食,被嚴格限制分量,哪怕再喜歡,也不能多吃一口。
每長胖一點,都會被罰斷食一天。
每參加一場名流宴會前,我都殚精竭慮。
從衣著配飾,到問答言笑。唯恐有任何一處出了岔子,為宴會上的貴人們恥笑。
丟了江家的面子,更丟了伯爵府的姻緣。
可現在,我每天的呼吸都是自由的。
我可以隨意說笑,隨意按著自己的想法過活。
雖然衣著餐食簡樸,可相處的人都簡單純粹。
有什麼遺憾呢?
「江蕪,你這樣的心性,實在難得。」他眼中難掩驚豔。
可這話於我而言,卻算不了什麼。
不過是溺水之人尋得了一線生機,狠命抓住罷了。
不知如今的江婉,在京中生活如何?
7
天氣漸寒起了霜,娘早起磨豆腐的時候不小心滑倒,傷到了骨頭。
我淨了帕子,細細幫她擦臉、端飯。
娘親眉目含笑,感嘆自己有一個貼心的好女兒。
我忽然想起。
以前在京城時,母親有次燒得厲害。
我幾日幾夜,衣不解帶在床前伺候,可母親也未誇過我一句。
而現在,不過是些日常的關懷,娘親卻感懷不已。
我笑著繼續幫她擦洗:「娘,對自己的女兒,不必如此客氣。」
娘微愣,親含淚點頭。
隔了一會,她也拉住我擰帕子的手:「那你也答應娘,在爹娘面前,不必委屈自己,故作懂事。」
我眼眶一熱。
自我回到親生父母身邊,他們待我無限親厚,也從不質疑阻攔我的任何行為。
可我們之間,始終缺了一種至親間的親密。
沒想到,我們十幾年分離的隔閡疏離,最終竟在這樣一個冬日晨間破解。
滿室溫馨時,忽然有學院裡的孩子大喊來找我。
原來,從我們學院離開嫁人的青青,把自己丈夫給爆錘了。
回到書院,問完整件事的經過,我忍不住暢快笑了。
反問來鬧事的趙大娘:「青青做錯了什麼?」
趙大娘見我發笑,更氣得大口大口呼吸。
「她身為女子,卻對自己的男人大打出手,成何體統,你都教了姑娘們些什麼?」
可還不等我回復,青青直接大罵:
「家裡豬牛羊都還沒喂,他卻喝得酩酊大醉才回來就算了。
回來後還不停地抱怨我做飯不好吃,我沒把滾燙的米湯灑他臉上就算仁慈了。」
「男人罵女人,不是天經地義嗎?」趙大娘嘴硬維護自己的兒子。
青青哼笑一聲:
「對你來說,可能正常。可如今我進了這個家,這種事是斷然不允許了。以後趙二再敢這樣在我面前裝大爺一次,我就打他一次。」
青青眉目冷冽,說到做到。
趙大娘一時也不敢說些什麼。
後來我聽說,趙二在青青的管教督促下。
每日勤勉向上,踏踏實實做生意,日子越過越好。
趙大娘親眼見了暴躁青青的甜頭,也逐漸在自己丈夫面前支稜起來。
不知道何時,古田鎮女子性格強悍的名聲已傳遍四裡八方,可這些姑娘們的婚嫁命運並未因此受限。
反而,越來越多的人希望求取古田鎮的姑娘們。
我沒辦法幫一些已經定型的人生走出古田。
但我想,往後她們的孩子們,應該可以生活得更豐盈吧。
而這些正在朗朗背書的幼童們,他們的未來,應該有更多的可能吧。
8
原本以為日子就會這樣一天一天過下去。
除了我執意不嫁人,受父爹娘啰嗦些,其它的時光都細碎平靜。
可忽有一日,一人騎馬撬敲開書院大門。
「白管家?」我愣住。
自離開江府,我與白管家再未見過。
見他風塵僕僕而來,我知定有大事發生。
我腦中快速思索,卻嚇得身子一顫:「是祖母有恙?」
白管家緊緊抿著嘴點點頭:「老夫人快不行了,臨去前,想見姑娘一面。」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跑回家收拾行李的。
反應過來時,馬車已經駛出城外幾十裡。
我焦灼難耐,強命白管家日夜兼程,終於在一個霧氣朦朧的清晨趕回江家。
曾經的父親母親高坐堂上。
我們眼神相觸,卻訥訥不能開口。
我實在不知,該如何稱呼眼前之人。
「罷了。」江老爺困倦地擺擺手,「你先去看你祖母吧,好好寬慰她一番。」
我得令,忙不迭地朝祖母院子跑去。
十五年生活地記憶自動重啟。
我輕車熟路來到祖母屋前,跪在床前向祖母道歉。
我來得太晚了。
竟讓祖母耄耋高齡,苦苦支撐等我。
「祖母,蕪兒不孝。」
祖母彎起蒼白的嘴角,伸手摸上我的頭。
以前生活艱難,為了做一個合格的伯爵府兒媳,我百般隱忍向上。
唯獨祖母,是其中真正疼我惜我之人。
幾年前離開江府時,我甚至沒來得及向祖母告別,就被人強行匆匆綁上去古田鎮的車馬。
這些年在古田的日子裡,我無數次對月祈禱,遙祝祖母安康順意,卻也隻能將相思深埋。
好在,我們又有相見一日。
因為我的到來,祖母的Ťûₗ精神漸漸好起來,連帶著身子也漸漸擺脫之前的暮年之態。
因此,父親讓我先留在府中,好好服侍陪伴祖母。
父親雖然鮮少管內宅之事,可孝順之名遠揚。
我知他的冷血無情,又在意名聲。
可自己心中實在放不下祖母。
便留了下來,日日湯藥侍奉。
沒想到,卻知道了一個意外的消息——江婉沒有嫁入伯爵府。
9
據曾經服侍在我身邊的凌兒說。
江婉回來後,父親母親也苦心教養。
可功容言德,琴棋書畫,都非一日之功。
江婉參加商陽郡主的賞花宴時,一幅牡丹畫得平平無奇。
在席間與人談笑時,又性子大大咧咧地打聽了永陽伯爵府的事,還隨意加了兩句議論。
這些都傳到伯爵夫人口中。
幾日後,伯爵夫人就親自來江家。
言語之中,暗貶江婉德行有虧,江父江母教女無方。
父親母親那日便知,伯爵府這門姻緣,算是徹底失去了。
我嘆息一聲。
世間對女子本就苛刻,我謹言慎行十幾年,尚且剛剛達到伯爵府的要求。
江婉縱情恣意得日子過慣了,自是難以適應。
可在這京城,一個被伯爵府退婚的女子,以後的日子豈能順心。
「祖母沒有替江婉說話嗎?」我問凌兒。
我之所以能在京城如雲的貴女中,先一步得到伯爵府的關注,也是因祖母與伯爵府太夫人是手帕交。
兩人年輕時就約定,以後要讓雙方的孩子結為姻親。
可不巧,倆人都生了兒子。
倆人一合計,那隻能孫輩了。
到孫輩之時,兩家門第之間已經差了太多。
可兩位老夫人的意思,兩家小輩都不敢違逆。
我和世子的姻緣,便這樣定下了。
凌兒搖搖頭,靠近我耳邊:
「老爺和夫人來求了老夫人好幾次,可老夫人都恍若未聞。」
我鼻子一酸。
祖母,是在為我不平啊。
「那江婉現在如何?」
凌兒說,那段時間,江婉走到哪裡都被人譏笑。
不過一個鄉野裡長大的丫頭,竟然也妄想嫁入伯爵府。
父親母親著了急。
更下了命令,要她夜以繼日修德修行,苦練本領。
江婉被逼得喘不過氣來。
終於在一次彈琴劃破手時,和老爺夫人大吵一架。
「你們想要的根本不是親生女兒。
你們想要的不過是一個幫你們仕途青雲直上的工具。
我受夠了,這個家我再也不想呆了。」
凌兒誇張地學著江婉的樣子。
我明明知道此刻的江婉已經好好地在京中,可聽到這依然不受控制地長大嘴巴。
「那後來呢?」
凌兒喝了口水,繼續往下講。
江婉幾次收拾好行李,想要逃走,但都被父親派來看管她的家丁抓住了。
江婉痛苦至極,最後拿刀橫在脖子上,威脅父親讓她離開。
父親又怒又驚,可說出的話無比冰冷:
「我江家可以有一個死了的女兒,但絕不允許有一個失德逃走的女兒。
那以後我在朝堂,豈不是要一輩子要被人戳脊梁骨。」
10
終於,走投無路的父親母親開始想起了我。
那個對他們言聽計從,從不違逆的女兒。
他們甚至動了心思,要把千裡之外的我接回,還把這個意思委婉地轉達給伯爵夫人。
伯爵夫人聽了,問她江家是把自己當個笑話,還是要把永陽伯爵府當個笑話。
他們的家的門,是由江大人想讓誰進誰就能進的嗎?
這對夫婦被嘲笑的臉一陣白一陣紅,從此再不敢妄想伯爵府的婚事。
伯爵府不要的人,別的高門大戶自然也不敢要。
沉寂兩年後,京中漸漸也淡忘了江家還有這樣一個尋回的千金。
沒有人再在席間提起江婉。
隻要不參加宴會,江婉也漸漸適應這裡的生活。
今年,才由父親做主,把江婉嫁給了一個他看中的舉子。
大概是我和江婉真假千金的事貴女們實在好奇。
連創作畫本子的藝人們,也開始創作我們倆的故事。
很快,我和江婉就都接到了商陽郡主的帖子。
要我們同赴春日宴。
11
我回京後和江婉的第一次見面,就是在這春日宴上。
江婉比我到得早。
我到時,她正被人圍住。
我靜靜聽了幾句,全是些譏諷人的話。
江婉面色已經慍怒,卻隱忍不發。
估計,幾年的京城生活,已經教會了她。
這裡不比古田。
隨便一句話,就可能得罪自己得罪不起的人。
她夫君如今剛剛上榜。
宴會上的每一個人,隨意一句話就可能斷了她夫君的前途。
她怎麼敢發作。
可我,已沒了顧慮。
亦,看不下去。
「何小姐,賈小姐,幾年不見,大家越發明豔動人了。」
眾人回頭,見正站在她們身後說話的我。
微微思索,才想起,曾經,我也是她們社交圈中的一個。
「江蕪,該改Ṫûₑ稱呼了。」
有曾經關系不錯的閨中好友小聲提醒我。
也是,幾年已過。
曾經的姑娘們如今都成了各家的少夫人了吧。
隻是,離開太久,我已對不上名號。
我也懶得去分辨。
江婉聽眾人的話,也看到了我。
望向我的目光,萬分復雜。
我們就這樣隔著眾人久久對視一番。
「說你們是真假千金,可長得倒是不像。」
商陽郡主的聲音傳來,打破了眾人的說笑。
我回身望過去。
郡主旁邊還站了一人——永陽伯爵府世子,我曾經有過婚約的夫君,顧津。
數年未見,曾經溫潤清朗的世子。
如今眉宇間盡添滄桑堅毅。
我也是回京後才聽說,這幾年來世子跟隨威北將軍從軍。
在戰場廝殺中建得一份又一份的功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