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了,整整六年了啊。
六年時光有多久,大約就是一個八歲的垂髫女娃,長成了一個懸壺濟世的「神醫菩薩」;大約就是一個十三歲的少年,長成了一個令賊匪聞風喪膽的鐵手郡王;大約就是一個孤零零的墳茔已然魂幡昏黃,荒草叢生,那曾經如玉的容顏,一點點地被蛇蟲啃噬塵埃侵蝕,漸漸成了一具無人問津的白骨。
不是不思,不念,不想,不問,是我軟弱卑怯如斯,根本不敢思,不敢念,不敢想,不敢問。
可是我當真不知嗎?
八歲那年的阿月當真不知嗎?
在無數個月華如霜的深夜,我於燈下,拿著刻刀,在木牌上一字一畫地刻著那七個字。
「先夫司馬珏之位。」
吾夫阿珏,願你泉下知曉,你是我自七歲始便念念不忘的糖,因著你,我始終想做一個好姑娘。
隻是我不知,原來這麼多年有著心魔的不隻我一人。
李嗣到底是年輕,在我守了一天一夜之後,他醒了過來,又過了十日,他已然能下地走動了。
「七表哥,你何時動身回京城?」
臘月底冬陽高照,我借著搗藥之際垂頭輕聲問李嗣。
李嗣嫌屋內氣悶,將椅子移到院中懶洋洋地曬太陽,陽光灑在他那張愈發清俊蕭朗的面容上,盡顯一朝郡王的矜貴之氣。
聽見我問詢,他幽幽地睜開了雙眼,那灼灼的眼神似乎要將我燙透一般:
「阿月,你這是在趕我走?」
我在李嗣面前慣是膽怯的。最初是因他姓李,後來相熟,知曉了他的心性,偏偏又不敢直視他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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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他那幽黑的瞳仁,宛若藏著野獸的深淵,似怒似喜,似嗔似痴,無人能將他猜透。
「阿月,你我六年未見,且我有傷在身,你是要趕我走嗎?」
自從來到娘娘塢,李嗣每個月都會寄東西給我。
有時是我當初離宮沒來得及帶走的衣物,有時是京城最時興的筆墨紙砚,胭脂水粉,有時啥也沒有,幹脆就是一摞銀票。
而我也毫不客氣,將那些身外之物都換成草藥,免費送給了娘娘塢因窮困而治不起病的百姓。
李嗣在書信中的話語並不多,但我知道他是這世間唯一可為我託底之人,因著他,我於娘娘塢的日子才如此舒心。
可是如今,不知到底是受了皮肉傷還是腦傷,總之自清醒過來,他的腦子便不太好了,竟然在我面前學會了耍賴。
難道分別的這幾年,他轉性了?
「不、不是……」
他站起身來,緩緩地,一步一步地走向我,我隻覺眼前仿若青山移來,不由站起身往後退了兩三步。
「阿月,你躲我?」他的神情一時間頗為受傷。
我又退了兩三步,臉燒到發燙:「沒、沒有。」
一聲輕笑自我頭頂傳來:「阿月妙手仁心,我想你定不會逼傷重之人遠行。」
傷重?
我望著他挺拔的腰身一陣無語,他卻又殷殷地道:「傷筋動骨一百日,我怕是要待明春才能回京城。」
我抬頭,整個人陷入他熱切的目光中:「所以呢?」
「所以,我離家在外,心中孤苦,阿月你千萬要對我好些。」
我:「……」
我是痴,可我不傻好嗎!
眼前這個眉眼間難掩得意之色的濟陽郡王何來孤苦之態?正所謂,請神容易送神難,不請自來的神若故意耍起賴,那就更難送了。
李嗣執意不肯走,我也拉不下臉來逐他,幸好他還知道顧及我的名聲,主動搬去了娘娘塢的龍王廟裡居住。
不過,他依舊每日以換藥之名登門,在我的小院子裡一待就是半日。
臨近歲末,給他換完了藥,我便拿出金箔剪人勝。我剪的人勝,插在鬢上活靈活現,惹得李嗣大為驚奇。
「阿月,不如你也為我剪一個。」
我是萬萬沒想到,一朝郡王能眼皮子淺到令人發指,這數日來,他已經接連對我泡的松針茶,縫的柏子枕,編的藤籃子表示出極大的興趣了。
可他難纏得緊,無奈之下我也隻能用金箔做了一個束玉冠的小公子給他:「收好了,正月初七人日那天佩戴。」
誰料,他接過人勝,順手便灑脫地插在了發間:「今朝即良辰,何須待人日。」
是他!沒轉性子!
眼前這個人,恣意桀骜,枉顧俗世禮法,不是李家七郎又能是誰?
我來到娘娘塢之後便頗受族人照顧,因此喝完屠蘇酒之後,我便去給族裡的長輩拜年。
去給崔三叔拜年時,李嗣非要跟著我一起去。濟陽郡是他的封地,他要去哪裡,我自然攔不住。
賓客落座之後,崔三叔主動與李嗣談起了去歲大旱之事:
「老百姓活得艱難便隻能求神拜佛,去年紅蓮社來了幾位聖使,又是施藥又是贈糧的,不過幾日便拉攏了萬人入社,雖然朝廷如今派兵清剿,但恐怕百姓無糧,餘虐除不盡啊!」
李嗣點頭:「您且放心,我已上奏聖上減免雲河縣三年的賦稅,常平倉也隨時聽調,必保縣內百姓穩度災年。」
崔三叔大喜:「郡王說得可是真?」
李嗣幽幽地將眼神望向一旁正哄逗幼童的我,言辭殷殷地道:「阿月所念,便是吾之所願,想必阿月有菩薩心腸,必不忍見鄉鄰們賣兒賣女吧。」
06
李嗣在娘娘塢樂不思蜀,朝廷卻快馬加鞭給他送來了聖旨。
這次,他要率兵去靈武郡緝拿紅蓮社餘孽。
聽說他要走,我頗為他的傷勢擔憂:「騎馬要小心些,免得傷口重裂開,且窮寇莫追,莫再把逆賊逼急了砍殺你。」
李嗣輕笑一聲,伸出手指敲了敲我的頭:「區區幾個烏合之眾還傷不了我。上次之事,皆因我被那身邊小女娃賊人畏怯的眼神所誤,一個不慎才中了奸計。你可知,那女娃又痴又憨,像極了七歲那年的你。」
我一時語塞:「我幼時當真又痴又憨?」
「呵,你以為自己如今不痴不憨?你不必憂心我,倒是姑母她近些年身子時好時壞,你若得空,多寫書信解她心憂才是。」
提到樂安公主,我不禁嘆起氣來:
「何曾不寫?隻是公主厭棄我,總不肯回信,不過公主到底身患何疾?」
李嗣猶豫半晌不知該如何開口。
我急了:「難道是不治之症?」
「非也,姑母自前年……前年小產之後,身子便一直不爽利,偏她脾氣又怪,每每有自毀之心……」
「小產?難道公主嫁人了?」
不可能的,雖說京城遠在千裡之外,但公主大婚該是何等盛事,我原也該知曉的。
我凝眉胡思亂想,李嗣卻扭過頭去,略有幾分尷尬地道:「姑母並未嫁人。」
「沒嫁人因何會小產……」
一語未盡,我雙頰熱辣辣的,忽然想起了民間那些傳言。
世人皆說樂安公主生性荒唐,猶愛少年美色,她於公主府內養了數十名男寵,夜夜歡歌,白日宣淫,實乃天下第一蕩婦。
可我眼中的公主阿娘,她明明不是這個樣子的啊。
李嗣帶兵走了,臨行前他強塞給我幾張銀票。
一個非要給,一個硬不要,於是兩人你推我擋,拉拉扯扯,混亂間他一把攥住了我的手:
「阿月,你是否怪我?」
我身子一怔,有一句早就想問卻始終不敢問的話,終於如破冰般脫口而出。
「阿珏最後可曾受苦?」
李嗣低垂著頭,攥緊的拳頭上道道青筋根根血脈:「聽說是從容服毒,未曾受苦,我隻晚了一步。」
我搖頭,絲毫不知自己早已淚流滿面:「早一步,又能如何?」
這是司馬氏的命,是阿珏的命,天數如此,我能怨誰?司馬氏的天下,從根上已然爛透了,沒有李家,還有趙家、錢家、孫家。
若怨,就怨命運專門捉弄苦情人吧!
李嗣最終還是留下了銀票,而沒過多久,這些銀票真的都派上了用場。
濟陽郡的紅蓮社被李嗣搗毀後,朝廷救出的數百名被聖使囚禁的良家女子。這些女子皆是慕名入社的,卻被當成禁脔日日凌辱虐待。被解救出來後,她們有的無家可歸,有的無處謀生,還有的一心求死。
為了讓這些可憐的女子們活下去,我用那筆銀子在娘娘塢建了一個收容署,每日教她們一些醫術。
女子活著本就艱難,遭此大難之後,更是四處皆為死路。我原也是死路上的一隻小蝼蟻,因著許多人舍命,才有幸活了過來。
若這世間本無光,那麼就讓我為這些女子略盡螢火微光吧。
在我整日為收容署之事忙得暈頭轉向時,京城裡,老皇帝駕崩,新皇李豫澄登基,樂安公主成了樂安長公主。
聽說長公主與新皇不知因何事發生了龃龉,竟然以給太後請安之名進宮,一把火將柳淑妃的翡翠殿燒了個幹幹淨淨。
那大火燃了一天一夜,整個京城都紅了半邊天。
新皇震怒,當即下旨斬殺長公主府男寵十數人,還將長公主強行送進了京郊霧陽山的靈臺觀。
皇家恩怨,宮闱秘聞,陰謀陽謀,腥風血雨。
我遙遙聽了,深為長公主擔憂,趕忙寫封書信寄到京城去,可春去秋來,我沒能等來長公主的回信,卻等來了京城崔氏的幾個婆子。
「五姑娘即將及笄,久離京城恐怕會誤了終身,此次家主派老奴們前來,便是接五姑娘回京議親的。」
「議親?」
婆子們個個言語恭謹,我卻當即起了厭煩之心:「我早已嫁過人,何來議親一說?」
「五姑娘說笑了,今朝不提前朝事,那時您尚年幼,並未圓房,且前朝文昭帝已故多年,自然沒有讓您繼續守著的道理,便是民間女子喪夫也是能再嫁的。」
「不知叔嬸為我相中了哪家的郎君?」
「是柳丞相家的嫡孫,宮中柳淑妃嫡親的侄子,人稱柳三郎。」
「如此家世,叔嬸為何不替四娘和六娘做主,反倒把此等貴婿留給我?」
婆子未曾聽出我言語中的冷意,還以為我應允了,不由得愈發口無遮攔起來:
「呦!那自然是因您與那柳郎君是天作之合啊!柳家說了,唯有半鳳之命才能與柳郎君相配。」
我心思一動,又問那婆子:「是曾經住在翡翠殿的柳淑妃嗎?」
「正是呢!」婆子撫掌大笑:「柳淑妃如今寵冠六宮,若能成為柳家婦,您日後可就有福了。」
07
夜裡,我翻來覆去,再次輾轉難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