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裡有我厭惡之人,卻也有我惦記之人,我日思夜想,雖然膽怯如斯,卻也真的很想親自去看看。
哪怕隻遙遙地看一眼也好啊。
聽說我允了回京一事,崔府婆子們喜上眉梢,第二日便打點好了車馬事宜。
一別六七年,京城繁華依舊,嬸娘也還是那般雍容華貴。
她親迎我進府落座之後,以手帕拭淚,言語殷殷,仿佛這些年對我不聞不問的是旁人:
「阿月,因著你的親事,嬸娘多日食不知味,如今終於有了眉目。明日南苑菊宴,你定要與嬸娘一起去。」
我強忍鄙夷,假意羞澀:「一切皆聽嬸娘的。」
南苑是昔日的皇家別苑,我曾經來此賞過梅花,不過時隔多年,這裡早成了一片菊海。
我本前朝皇家婦,如今竟然要在這皇家別苑裡與不相識的男子相看。
真真是要惡心死誰。
南苑裡,嬸娘笑語吟吟地囑我不要亂跑之後便借故離開了。八角亭前,一個唇角噙著三分玩弄之意的男子自恃風流地走近我,一雙渾圓的水牛眼貪婪地將我肆意打量:
「你就是崔家五娘?果然身姿曼妙風流,今生若能得你為妾,倒也是一樁美事。」
眼前之人又挫又胖,偏還穿著件溜光水滑的紫色外袍,像極了我曾經親手栽種的圓茄子。
我淡笑著迎上了他的目光:「柳三郎君,我可曾得罪過你?」
柳三郎以扇擊掌:「女郎好眼力,你我素不相識,何來得罪?」
「既然不曾,你因何無禮在前,羞辱在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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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羞辱?難道不是崔氏欲巴結我柳家,主動要送你來做妾的嗎?」
我冷笑:「便是如此,難道你敢說『半鳳之命』一說不是出自柳家之手?」
「哈……哈……哈……哈……哈……」
那柳三郎笑到露出黢黑的後槽牙:「果然是個聰慧的女郎,怨不得李七郎對你念念不忘,至今不肯娶妻呢。若他得知心尖上的人即將成為我的寵妾,日夜寬衣解帶侍奉於榻間,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亭前紅葉,入土成泥,京城崔氏令我鄙夷,而眼前的大圓茄子卻令我惡心,我忽然便失去了繼續試探他的興致,於是冷著臉轉身就走,不願與他再糾纏。
孰料那柳三郎卻一把扯住了我的袖口,還繼續涎著臉對我胡言亂語:
「聽說你和先文昭帝那死鬼沒圓過房,還是個黃花大閨女?看這身條確實也……啊……」
一聲慘絕厲喊,我停步,轉身,眼見著身穿玄色緊身衫的李嗣仿似從天而降,他玉面染霜,雙眼如鷹,用一隻手狠狠箍住柳三郎的脖子,伏在他耳邊冷冷地道了一句:「辱文昭帝者死,辱我心上人者,死無葬身之地。」
柳三郎死了。
他死於五日後,聽說是被紅蓮社餘孽一劍穿心之後扔進曲江,柳家連屍首都未能尋回。
我非胸有城府之人,親叔嬸賣了我兩次,我不願繼續見他們的虛偽嘴臉,因此連夜離開了崔府。
我在城南租了一個小院子,可還沒等我將院子收拾妥當,靈臺觀的道姑便登門了:
「長公主聽聞姑娘回京,特命小道送來六陵令符。」
我小心翼翼地接過她手中用絹帕包著的令符:「長公主身子可還好?」
「長公主身子尚可,但她早有吩咐『舊事皆如雲散,故人不必相見』。」
我:「……」
我的公主阿娘啊……
時隔多年,她仍用她自己的方式在護佑著我。
京郊五十裡外的燕伏山埋著司馬氏六代皇帝,因此被稱為「六陵」。第二日我孤身騎馬來到六陵,因著長公主送來的令符,鎮陵的將士並未為難我。
偌大的六陵園裡,我穿白玉坊,過七拱橋,一步步緩緩地走向昭陵,走向我幼時記憶裡那個有著一對梨渦的少年郎。
【阿月當然是好姑娘。】
【吾生於皇室,命當如此,可又怎忍心,拉你一起墮深淵。】
【阿月,我們玩捉迷藏吧。記住,一定要藏好,隻有我找到你,你才能出來。】
阿珏哥哥,你食言了,但沒關系,這次換我來找你。
拔掉陵邊的荒草,掃盡欄杆前的落葉,我自懷中掏出七隻草蜻蜓小心翼翼地放在了陵前。
一陣微風吹過,森天的古木與古木纏綿在一起發出耳鬢廝磨的聲響,那是阿珏在含笑對我說:「蜻蜓高潔多情,謝謝阿月。」
我在陵前坐著睡著了,再一睜眼,暮山含紫,烏金西墜,一個颀長的身影站在我眼前,親手將一件玄色披風披在了我身上。
我抬眼,淚珠滾滾而落,那人蹲下身來,亦是雙目通紅。
李嗣騎馬帶我回到了城南的小院子,我手忙腳亂地為他做了四個菜燙了一壺酒,兩個人在沉默中靜靜地吃完了晚食。
待放下碗筷,四目相對,屋子裡的氣氛詭異到令人窒息,我鼓足勇氣剛要說話,他卻搶先開了口:
「柳氏一族與寧王府不睦已久,此番你無辜卷入,實乃是受我牽連。柳三郎確是亡於我之手,但那些世家爭鬥朝堂陰謀的髒事,我並不打算說與你聽。」
我舔舔嘴唇,發覺臉色微燙:「七表哥你已是弱冠之年,因何……因何……」
「因為我心悅於你,鍾情於你,除了你,世上女子便是再美豔多姿,賢良淑德,我亦不會多看一眼。阿月,這些,你其實早就知曉的。」
小窗微月下,盈紅燭火旁,李嗣用那雙黯黑的雙眼灼灼地盯著我,不急不緩地對我說。
08
大辰民風開化,寡婦再嫁是尋常之事。
七表哥很好,面冷心熱,行事周全,但我不能嫁他。
因為他是李家人啊……
李顯宗犯下的血債,我無力讓他血償,可至少來日再嫁,我於宗廟中不能祭拜於他。我亦絕不會讓我的子子孫孫跪拜我的殺夫仇人。
自那日我拒絕了李嗣,他已經半月不曾露面了。
可他雖未露面,京城關於他的流言卻漸漸多了起來。有人說他倚仗剿匪之功無視皇權禮法,有人說他行事狠辣坑殺了數百俘虜,還有人說他拒絕了聖人的賜婚,聖上大怒,當眾命人打了他三十大板。
三十大板……
李嗣他身上有舊傷啊!怎受得住如此重刑?
我在城南的小屋裡急得食不下咽,手忙腳亂地買了些好藥準備送往寧王府,可誰料我還未出門,寧王府的老管家便叩門了:
「郡王恐女郎憂心,特囑奴前來告知女郎一句話。」
「什麼話?」
「吾心如磐,雖九死其猶未悔。」
我扭頭,不願以淚眼示人,半晌之後回過頭來,我將裝滿藥材的籃子遞與管家。
「您也幫我遞句話,『何苦來哉』。」
我自幼年起便與他結識,同讀同食,一路扶持,又怎會不知他對我的心意,可是我們之間始終橫亙著一個心結,且那心結,無解。
但我不就山,山自來就我。
半月後,李嗣身子痊愈,他明知我心軟,於是故伎重演,又開始在我面前耍賴了。
他每夜都踏月前來,我拴著院門,他便翻牆;我緊閉軒窗,他便坐在屋頂守著;我對他不理不睬,他不急也不惱,隻拿著一壺清酒,酌飲到天明。
銀漢隔紅牆,風露立中宵,星辰非昨夜,春絲至死休。
秋霜冷,寒鴉棲,京城變天了,一日午後忽然寒風驟起,淅淅瀝瀝的雨聲自傍晚一直響至半夜。
我著了風寒,喝過藥之後在錦被之中翻來覆去地輾轉難眠,聽著自房頂依稀傳來的哀怨笛聲,心中愈加懊惱至極。
好姑娘就得心軟嗎?
好姑娘就得被人拿捏嗎?
公主阿娘說得對,因何要做好姑娘?好姑娘又有什麼好?
我賭著氣扯過被子蒙住頭,還惡狠狠地將耳朵捂住。可耳朵偏也與我作對,笛音沒了,心跳聲卻烈如擂鼓。
唉……
認命般的披衣起身,在秋雨中推開門,我站在檐下朝房頂委屈地大喊:「七表哥你因何要逼我?」
戴著鬥笠的李嗣躍身自房頂而下,夜色秋雨中,他的神情是從未有過的惆悵:
「那年你著了風寒,怕你嫌藥湯太苦不肯喝,我悄悄備了梅子幹,阿珏也備了梅子幹,我們在你床邊守了一夜,都擔心得要死。阿珏……他是我少年時的摯友,那份純淨今生不會再有,我恨自己,逼自己,想過逃避,動過妄念,可是阿月,我想通了,什麼江山社稷,什麼權勢榮華。這一生,厚顏也好,贖罪也罷,我隻願守護你,為自己,也為阿珏,矢志不渝,至死方休。」
說罷,他自懷中掏出一塊白色絹帕小心翼翼地展開,裡面藏著幾粒殷紅的梅子幹:
「明日我便要去鳳西郡剿殺紅蓮社亂黨,此趟兇險,前路未明,且聖上對寧王府的猜忌日盛,若遇難處,你可去寧王府尋我阿爹庇佑,我阿爹心比菩薩,定會護你周全。」
京城的秋真冷啊!風蕭蕭雨瑟瑟,這寥寥幾句,令我不由得膽戰心驚。
寧王李豫莊素有賢名,當初為免手足相殘,他主動放棄了太子之位,而當今聖上感激涕零,登基後親封他為寧王,食邑五千戶。
聖上膝下有四子,或年幼或低賤,或庸常或荒唐,皆不是儲君之才,而濟陽郡王李嗣頗得先皇器重,曾有傳言為「皇太孫」,近兩年來更是憑剿滅紅蓮社之功聲名日盛。
可自古盛名皆罪過,我竟不知他的處境已然如此艱難。
京城水太深,我想回鄉村了。
雲河縣娘娘塢多好啊!山清水秀,民風淳樸,小吵小鬧常有,血腥陰謀從無。鄉鄰們也常懷善意,即便知道我是前朝被休的小皇後,也無人看低我,反而一口一個「菩薩神醫」熱情的叫著。
那夜李嗣走後,我決定盡快離開京城。
可誰料就在我要退租之時,皇宮裡來人了,說是聖上點名要見我。
隆恩殿裡,聖上李豫澄用一雙鷹隼般的眼睛盯了我很久。
我跪在地上,後背僵直,手足冰冷,待幾炷香後,龍案後傳來一個陰鸷低沉的聲音:「七郎就是因你才拒的婚?哼!前朝遺婦,今日禍根,孤多年前曾饒你性命,如今看來,是斷不能留了,來人……」
「慢著!」
聖上一言未罷,隻聽得殿門處一陣喧哗,一群宮娥嬤嬤太監道姑簇擁著一個滿頭珠翠的美人趾高氣揚地進了殿。
抬眸的那一瞬,我聲音哽咽,淚如泉湧,是我的公主阿娘李靜和啊。
公主阿娘,她又來救我了。
七年未見,長公主愈加氣度無雙,見我跪在地上一副不爭氣的模樣,她揚著下巴朝我翻了個白眼,然後徑直坐在了椅中。
「皇姐不在靈臺觀清修,怎今日有如此雅興進宮來?」
李豫澄似是早已習慣了長公主的恣意妄為,他的眼中並無溫度,可嘴角卻依舊噙著一絲淡笑。
相比之下,長公主可就直率多了,她冷笑道:「非是我有雅興,而是你太闲。二郎,你私下召見我的兒媳,卻不通稟我這做婆婆的一聲,是何道理?」
「不過是尋常敘家常,怎敢打擾皇姐清修。」
「家常?什麼家常?難道……」她突然大驚失色,用兩隻玉手緊緊捂住了自己的嘴:「難道你相中了我的兒媳婦,要行那喪德亂倫之事!聖上不可啊!哈……哈……哈……哈……」
殿內死一般的靜,在李豫澄一點點變青的臉色裡,奴才們個個噤若寒蟬,隻有長公主依舊狂笑不止,鬢上的步搖「叮叮當當」,齊飛亂舞。
「皇姐慎言,莫像個瘋婦一般失了皇家體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