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婦?」長公主眉眼戲謔地一步步走近李豫澄:「我做過皇後,做過太後,做過公主,如今做個瘋婦又如何?哦!對了,我沒做過亂臣賊子,怎麼,難道二郎你做過?」
「皇姐!」李豫澄被戳中軟肋,終是耐不住性子,寒氣森森地站起身來。
豈料長公主卻絲毫不懼龍威,她冷笑一聲,朝他一甩袖子:「我的人自有我來教,勸聖人莫要多管闲事。」
公主阿娘風風火火地進宮,得意洋洋地把我卷走了。
金絲馬車上,我緊緊抱著她,忍不住哭了又笑,笑了又哭,鼻涕眼淚通通粘在了她華貴的衣裙上。
她嫌棄萬分,甩了半天也沒能甩開我,最終隻能無奈地哀嘆一聲,用手指狠狠戳了戳我的額頭:「七年未見,你仍是廢物一個啊。」
09
我被長公主帶到了靈臺觀。
久別重逢,我像個耍賴的娃娃般黏在了她的身上。
長公主無奈,隻得訕訕地自我安慰:「也罷!二郎心狠手辣,你就暫且留在我身邊吧。哎!真煩。」
霧陽山的日子逍遙得很,白天公主吃喝玩樂,我作陪;夜裡公主吃喝玩樂,我……我還作陪。
她嫌我衣裳泛黃鬢上空空,便花費千兩金來裝扮我,車馬每日拉著成箱的華裳脂粉上山來,惹得路人紛紛駐足觀看。一時間,京城所有人都知道前朝的崔皇後如今住在靈臺觀。
山中歲月長,一晃歲暮至,轉眼就到了年尾。
李嗣離京三四個月了,聽說紅蓮社餘孽狡兔三窟,奸詐無比,也不知他此番是否順利。
「瞧你皺著個小眉頭,在想誰?七郎?」
在我坐山頂迎風長嘆時,長公主不知從何處突然冒了出來,她伸手戳了戳我的眉心,一副早已看透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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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下意識地搖頭:「沒……沒想他。」
「男歡女愛,食色性也,人之常情,坦坦蕩蕩。做人要爽利,別像個小鹌鹑似的,我不是民間惡婆婆,你若想再嫁,我出萬金做嫁妝。」
「七表哥很好,可他是李家人。」
長公主氣急,朝我連翻幾個大白眼:「你這個榆木腦袋,枉費七郎暗中派人看顧你的情義。你也不想想,你那日被召入宮,我因何去得那般快。李家人又如何!他若心誠,改姓便是了。」
我:「……」
改姓啊!多大的事,怎麼到了長公主口中,就跟吃個炒豆子那般簡單呢。
正月裡,宮中柳淑妃誕下了五皇子,聖人龍顏大悅,於五皇子洗三之日大赦天下,還親自為他取名為「宸」。
可也許是襁褓之子壓不住這潑天的福氣,五皇子剛過滿月就得了一場急病,沒到開春便夭折了。
有不懷好意的人借機挑撥,說聖上子嗣不旺皆因皇位來路不正,若寧王繼承大統,大辰斷不會有此一憂。
寧王聽到傳聞後,連夜進宮向聖人陳情,聖人面色動容,拉著他的手淚水漣漣:「兄長待孤之心可昭日月,孤怎是那種輕信傳言的糊塗人。」
可是隔天,聖上便把與寧王交好的幾位大臣貶到了外地,還將六部官員檔案嚴查了一遍。
京中風起雲湧,李嗣那邊也有了消息。
四月暮春,李嗣徹底掘了紅蓮社的根,可是在率兵回京的途中,他卻突然遇刺落入洛水,生死不知。
聖上震驚,命人務必尋回郡王,可是接連派出三隊人馬,卻始終一無所獲。
我在霧陽山得到這個消息時,驚得差點倒地暈厥。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何況他是我的七表哥啊!
我收拾了一個包袱連夜就要下山,長公主卻紅著眼睛攔住了我:「你便是下了山,又怎知去哪裡尋他?」
我淚水滂沱,咬著牙回她:「大不了我就順著洛水河一直尋,他說過的,生要見我,死也要見我。」
長公主滿目心疼,將渾身顫抖的我一把抱在懷裡:「真是痴兒啊!」
她半哄半騙地說明日會派人跟我一起去,我信了她。
當夜,我雙眼通紅地推窗望月,霧陽山月色如霜,竟像極了七年前宮變時的那個夜晚。
一個黑影突然越窗而入,跌跌撞撞地將我撲倒在地,我正欲驚呼,他卻伸手捂住了我的嘴,「阿月,是我。」
那聲音低沉隱忍,熟悉至極,不是李嗣又能是誰?
我喜極而泣,朝他一陣猛點頭,可扶他起身時,卻意外地摸到一片黏膩潮湿的液體,是未幹透的血。
「七表哥!」
月華下,李嗣衣衫破爛,面目慘白,唯有一雙眼睛黯黯其黑,盡是劫後重逢的喜悅。
他拼盡全身力氣,伸出手撫上了我的鬢發,用最動情的聲音在我耳邊呢喃:「阿月,我回來了……」
我強忍著嗚咽剪開了他的衣衫,幸好我有隨身攜帶藥箱的習慣,藥箱裡如今盡是好藥,可即便如此,李嗣渾身是傷,亦是九死一生。
消毒,止血,縫合,上藥,滴漏一聲聲,驚心動魄,而他的氣息一縷縷,愈來愈淡。
我慌了,真的慌了,一生中從未如此慌過。
七年前宮變,我年幼懵懂,不知世事,即便心有不安,卻不知何謂永別。可如今我已長大,知曉了花會重開,月會再圓,可是有些人一旦撒手,便是死別,縱是冬雷震震夏雨雪,沒了就是沒了,故人不會再回來了。
阿珏,李嗣,他們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男子,我已然失去了阿珏,不能再失去李嗣了。
我拼盡平生所學,將箱中奇珍寶藥用盡,可李嗣的身子卻愈來愈無力,我伏在他的胸前,竟是一點都感受不到他的氣息。
絕望中,我渾身湿透,最終像稻草人一般癱倒在他的身前,三聲慘笑,罷了!罷了!罷了!
我想,我該給長公主留封遺書才是,今生已盡,請務必千方百計地,悄悄地將我與阿珏、李嗣三人埋在一起,哪怕立個衣冠冢也好。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這一生,原是莊生曉夢迷蝴蝶,如今蝴蝶分飛,大夢將醒,或許再睜開眼,我們便又能像幼時那般聚在一起讀書,吃飯,偷酒喝了。
可是長公主不許我死,她聞聲前來,狠狠將陷入癔症的我掐醒:
「什麼死啊活的!七郎還有救。」
靈臺觀裡臥虎藏龍,一位中年道姑自袖中掏出幾粒丹藥塞進李嗣的口中,待他臉色稍緩後,又拿出十幾根銀針為他循經引脈,如此折騰到天光大亮之時,李嗣的命終於保住了。
「阿彌陀佛,謝謝觀世音菩薩保佑。」
我伏在床榻前,一勺一勺地親手將半碗水給他喂下,見他雖然緊閉雙目,卻飲水自如,我終於放下心來,還情不自禁地念了一聲佛。
「噗嗤」一聲,站在我身邊的長公主聞聲撇著嘴笑了。
她用指尖戳戳我的額頭,恨鐵不成鋼地道:「口是心非的孽障,還敢說你心裡沒他?」
10
李嗣在霧陽山將養了小半個月,我每日親自端茶倒水、喂食漿衣,像民間小媳婦照顧夫君那般精心地照顧他。
他雖年紀輕輕,可身上卻新傷摞舊傷,這麼多年為了大辰出生入死,最終卻落了個不得不藏身道觀苟且偷生的結局。
「你這傷?」
為他換藥時,我屏住呼吸極力小心翼翼,唯恐弄疼了他。
他淡淡一笑,用手指了指皇宮的方向:「有能力調動宮廷力量的,還能有誰?」
我一時默然,忽地有眼淚大顆大顆的掉下來:「這世道,到底……」
縱是百煉鋼,化為繞指柔。
見我面色悽楚,李嗣的身子不由一怔,情不自禁地伸手握住了我的皓腕:「我喜我生,獨丁斯時。這世道雖不如人意,可我卻慶幸你仍安然無恙地留在我身邊。阿月,你信我,今生,我尚存一息,定護你一世。」
我任憑他粗粝的掌心握著,內心掀起如潮海嘯,可我終是個守禮的女郎,所以隻是垂眸點了點頭,低聲朝他道了一句:「我信的。」
李嗣狂喜:「你說什麼?」
燭火微光下,我紅著面頰,扭捏地扭過頭去:「我說,我信你。」
怎能不信呢?
其實,自八歲那年我隨他走出洞口的那一刻,我便是信他的。
我、他和阿珏,我們三人相識於幼年,同讀,同食,同歡,同醉,哦!對了,還曾同眠。
如果說阿珏是我幼年時的青梅竹馬,那麼李嗣便是我心底的那棵大樹,風雨來襲,他為我遮風擋雨,天寒地凍,他為我伐薪燒炭。
天下之大,唯有他是為我託底之人。
我天生懵懂,於情愛之事開竅得晚,我會永念阿珏,隻因他是我的糖,教會了我如何做個好姑娘。可是我知道,隻有在面對李嗣時,我才會悄悄臉紅。
相思始覺海非深,在得知他落入洛水的那一刻,我連日後我們一起埋在哪裡都想好了。
如果這還算不得情愛,那還有什麼能稱得上呢?
六月初,寧王偷偷帶人來了靈臺觀。時隔多年,寧王李豫莊愈發儒雅飄逸,真真是這世上神仙般的富貴闲人。
關起門來,他們父子倆不知說了些什麼,待門再次打開,他雙眼湿潤,眉目間盡是毅然的決絕。
長公主憂心走上前:「七郎的傷,真是他所為?」
寧王仰天長嘆一聲,言語中盡是悲哀:「昔日我不忍骨肉相殘,遂主動將江山拱手相讓,誰料今日聖心猜忌,竟致七郎險些喪命。龍袍皇權我無興趣,榮華富貴亦非所求,二郎此舉,真真是要絕了我與他的手足之情。」
長公主嗤笑:「何其天真!權勢面前,哪來的手足之情?便是父女之情亦是假的。」
「二郎殺心已動,若要保全寧王府一脈,為今隻有一計可行。」
「何等妙計?」
「寧王一脈自請除名於李氏,永絕承嗣之可能!」
長公主躍躍的目光驟黯:「沒勁……我還以為你要殺入皇宮把他滅了。」
永興二年六月,寧王李慕莊泣血上書,陳言寧王一脈不堪流言之擾,自請永出李氏,安守封地,非詔永世不回京。
聖上自是不允,當著朝堂眾臣的面,他抱住寧王幾度哭到暈厥,可寧王心意已決,最終聖上也隻得垂淚遂了他的心願。
為示恩澤,聖人親自以大辰國號賜予寧王為姓,自此,世間再無寧王李慕莊,隻有寧王辰慕莊。
李嗣,哦!不對!他如今改名叫辰嗣了。
長公主對自己的這個親侄子依舊是橫挑鼻子豎挑眼:「身子好了就趕緊下山,一個年輕郎君總住道觀裡成何體統?」
辰嗣對著長公主深施一禮:「多謝姑母救命之恩,侄兒不日將回濟陽郡封地,此番離去,侄兒願與阿月同行。」
「滾吧,都滾,留我一個人倒清靜。」
我憨憨一笑,一把摟住了長公主的腰,這把她給嫌棄的:「阿娘,不如您和我一起回娘娘塢,我給你養老。」
長公主氣得當場破了音:「養老?我老了嗎?我不走,我還得留在京城給李氏添堵呢。」
「那您答應我日後不可再自汙自毀,不然阿月會心疼。」
長公主仰頭望天,再垂眸時,眼圈已是通紅:「啰嗦……曉得了,往事已矣,故人已逝,我們都要好好活著。」
七月盛夏,寧王一脈出京城,赴封地,我也要隨著七表哥回娘娘塢。
我們決定一生留在濟陽郡,建醫署,嘗百草,撰良方,治萬民,將盡畢生之力,護一方百姓安寧。
臨行前,長公主為我備了幾大車的奇珍異寶:「這是給你備的嫁妝,嘖,你這麼痴傻,七郎那麼奸猾,你可別被他騙得人財兩空啊。」
我抱著她,在長亭外哭成了淚人。
我就是個傻姑娘啊!不夠聰慧,不夠圓滑,在世間試圖修煉一顆菩薩心,拼盡全力卻隻是個泥菩薩,明明自己活得一地雞毛,卻偏偏看不得人間疾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