競爭吧,倒也沒什麼,要是比武藝、智謀、文筆,荀曠未必會輸。
可是,就在宋之晏即將離開學宮回國的一個月前,老學官被李惹殺了。
那是個湿淋淋的春夜,剛下完一場靡靡細雨,地面上還帶著潮湿的水汽,李惹提刀站在老學官居所的房檐上,仰頭大笑,笑聲在靜謐的黑夜裡,格外瘆人。
聞聲而至的學生們看到,屋子門扉敞開,老學官仰面躺在地上沒了動作,肚腹已是一片鮮紅。
荀曠到的時候,李惹早就跑了,還打傷了幾個學生,宋之晏看著荀曠步履虛浮地走過去,洶湧的情緒被平靜的臉色掩蓋,唯有一雙眼睛裡帶著悲憤,死死盯著地上的屍體。
一個月後,荀曠與自己的老師告別。宋之晏回國前收到了自己親信的密信,說宰相周鴻浦最近找了個從中陽學宮來的殺手,叫李惹。
宋之晏頓時就想到了荀曠。
他這次回國,希望能鑄造一個全新的宋國。
但是還需要一些有力的幫手。
……
我耐心聽他說完,託著腮「哦」了一聲:「這不還是你找來的護衛嗎?」
「我倒是想讓人家當我護衛,可是人家沒有那個心啊……」
我從那感慨聲裡,聽出幾分酸味。
但我總感覺,荀曠那種人不像是拿錢就能請得動的,能讓荀曠前來保護宋之晏,多半是那個李惹。
聽完荀曠的八卦,我腦子裡靈光乍現。
我很想去找一趟崔三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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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宋之晏跟我說什麼「以後沒錢可以找我,不要再畫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之類的規勸統統被我當耳旁風。
吃完飯我就與宋之晏揮手告別,我從未如此迫切地想見崔三百。
剛入行時,崔三百曾很明確地告訴過我,如果遇到正主找上門的情況,短時間內牙郎與畫手絕不能見面,以防被一鍋端掉。
也不知道那天晚上之後,崔三百有沒有出事。
去之前我買了些東西,輕車熟路地找到了崔三百的住處,手掌猛拍院門。
等了一會兒,院中有沉滯的腳步聲傳來,接著有人拉開了門。
崔三百讓人打得那叫一個慘,一張臉上什麼顏色都有,一隻眼皮腫得像是泡發的饅頭,腿都被人打斷了一條,全靠拐杖撐著。
我看著他的模樣一陣心疼,但是也長舒了一口氣。
雖然被打得挺慘的,但至少老命尚存。
我扶著崔三百走進院裡,崔三百指揮我去搬了個小板凳,坐在他家的絲瓜地邊上,我將我的點子說了出來。
宋之晏回國了,他的圖本我是肯定不敢再出了,不過今天聽了荀曠的故事,讓我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如果把荀曠和李惹畫成相愛相殺的虐戀情深故事圖本,會不會大賣?
「圖本這玩意兒,還是姑娘們買得多,不知道男人之間的愛情,她們能不能接受得了。」我有點發愁地嘬牙花子,「而且,不知道那種冷漠寡言的人物,受不受市場歡迎啊……」
在這種事情上,崔三百比我看得通透,他支稜著斷腿,皺著臉衝我比了個手勢:「少想什麼受眾市場立意,你把紙鋪開,墨灌滿,就是畫!你畫它就完事兒了!你一個畫手,想那麼多幹什麼?想能出圖嗎?啊?」
我把長長的畫紙制成折頁狀,將荀曠與李惹的糾葛編成開頭,出了一冊,然後將畫交給了崔三百。
崔三百打開看了一遍,也覺得挺有意思,讓我回觀裡等消息,他看看有沒有哪家畫社看上。
五天以後,崔三百拄著拐來到青雲觀尋我,臉上難掩喜色。他緊緊抓著我的手臂:「宋霈,發了……我們發了!」
崔三百說那本冊子轉手給了東宇畫社,掛了兩天便被一位小姐高價買走,之後便總有人來問,是否有第二冊。
東宇畫社嗅到了金錢的味道,於是前來找崔三百,重金買下所有畫作,可以預收。
崔三百興奮地亂顫:「如果之前你畫四郎隻是小有名氣,那我有預感,你接下來這個畫作,一定會大火啊!」
我被這消息震驚得回不過神,東宇畫社平日裡隻會拍賣王城裡最紅畫師的手筆,被東宇畫社預收,我簡直不敢想。
崔三百已經開始暢想未來,要求我一定要為自己起一個藝名,絕不能再像當時畫四郎的時候那樣在畫冊上寫佚名。
半個月後我又畫了第二冊,並在畫冊的角落裡寫下了我的名字。
齋齋生。
結果畫冊剛一出,就又被人高價買走,崔三百拿了銀錢,嘴都咧到了耳根,多日前挨的暴揍也不再那麼痛了。
可是關於我所知曉的,荀曠與李惹的那些故事,我已經畫完了,接下來故事的走向,隻能靠我自己編。
我並未見過李惹,在我的畫冊裡,我將他畫成裡一個正邪難辨的妖冶少年,據崔三百說,李惹這個人物倒是很受姑娘們追捧。
但是無論是什麼樣的故事,都要在生活中尋找根源,李惹我找不到,荀曠還是沒有問題的。
於是那些日子我日日去宋之晏府上,朝堂上政務繁忙,宋之晏時常不在府宅,見我來得頻繁,索性給了我一塊府宅的牌子,以免我被守衛攔住。
我經常會偷偷詢問下人荀曠的下落,時間久了就發現,如果荀曠在宋之晏府上,隻有兩個地方去得最勤,一個是府宅中的軍備處,一個是案牍室。
今日我去案牍室尋了一圈,沒見到人,於是便去了軍備處。
我靠著拱門,露出半隻眼睛,果然見到了荀曠的身影。
對方正站在寬闊的院裡,替宋之晏訓練侍衛,不過看樣子他對侍衛的素質不是很滿意,地上的幾個侍衛不知道是在訓練什麼項目,挺得溜直,並排趴伏在地上,臉上早是一副生不如死的表情。
畫人也不能太過明目張膽,我舉目四望,盯上了不遠處的一棵樹。
那是棵老槐樹,枝葉粗壯,長得又高,隻要我翻到樹杈上,就能從樹蔭間看見院裡的光景。
我心間一喜,將掛在身上的畫筒往背後撥了撥,來到樹下手腳並用地爬上樹,騎在一個還算穩當的樹杈上,拿出紙筆開始畫。
院子裡,地上的幾個侍衛被折騰得死去活來,最終都像死魚一樣趴在地上。
荀曠手裡握著根兩指粗、一臂長的小棍,棍尾處墜著繩扣,他走到地上裝死的幾個人身邊,揮動著小棍挨個把人抽起來,甩得那繩扣都在來回飛騰。
地上的侍衛們哀號著重新擺好姿勢。
我在樹上看得連連咋舌,眼神落在紙上,盡力還原荀曠冷酷無情的暴虐時刻。
畫到一半我一抬眼,發現院子裡隻剩下咬牙苦撐的侍衛,荀曠不知道去了哪裡。
我狐疑著打量了一陣,邊邊角角都沒放過,並沒看見人。
跑這麼快的嗎?一個低頭人就沒了?
我放下筆,搓搓眼睛,然後重新看向院裡,就聽身後一聲:「畫什麼呢?」
我渾身像是上了弦似地緊繃起來,赫然擰過身,荀曠就蹲在我身後,目光落在我的畫紙上,
這一個擰身便失了重心,整個人朝樹下栽去。
我閉上眼心一橫,行吧,摔就摔吧,隻不過要護住右手,不然可就壞菜了,畫社還等著要圖呢。
可我並沒有等來落地的那刻,卻被一隻手勾住了腰。
我戰戰兢兢地睜開眼。
荀曠蹲在樹杈上探身勾住我,既沒有拉我上去,卻也沒有松開。
像是看戲一樣等著。
我覺得他是在涮我:「救還是不救,給我一記痛快成嗎?」
「將那畫給我。」
「要我的畫得交錢。」
腰上的手猛地一松,我心間瞬時揪緊,立馬就認了慫:「給給給!給還不行嗎?」
荀曠手臂用力,將我探出去的身子勾了回來,將我往後推了下,靠在樹幹上,伸手拿過了我懷裡護著的畫。
其實並沒有什麼實質的內容,他在院子裡幹了什麼,我便在紙上畫了什麼。
畫冊的故事我一般是回觀裡去畫,不會在這種找靈感的小練筆上做文章。
荀曠盯著畫看了一會兒,沉著臉將畫紙重新塞回我懷裡:「你又打什麼鬼主意。」
我理不直氣也壯,畢竟也沒抓到我現行:「就是平時練筆啊,手藝不能荒廢。」
「練筆練樹上來了?」
「我愛在哪練在哪練,管得著嗎?」我朝他翻了個白眼,「又不是你家。」
「宋之晏告訴過你,如果缺錢可以找他。」荀曠看了我一眼,雖然很平靜,卻依然讓我覺得帶著幾分告誡的意味,「你那些歪腦筋,最好收一收。」
說完他想要起身,卻被我一把抱住了胳膊。
他臉上眉間隱現不快:「幹什麼?」
我抱著他衝樹下張望一眼,忽然有點想哭。
「爬上來的時候沒感覺,現在好像……有點高。」
我在青雲觀閉關了七日,總算畫完了第二冊,當天就給崔三百送了過去。
可崔三百今天也不知是吃錯了什麼,上吐下瀉,渾身脫力地躺在床上,連去個茅廁都要找人扶著。
崔三百從茅廁回來,仿佛連靈魂都一並留在了茅廁裡,煞白著臉衝著我擺了擺手:「宋霈啊,今天我恐怕是不行了,不然你今日自己去送一趟吧。」
我有些慌:「我跟東宇畫社的老板不熟悉,萬一我說我是圖本的畫手,人家再把我賣了怎麼辦?」
「不……不會,東宇畫社裡養的畫手比你有名氣的多,要是真幹這種事,這碗飯東宇畫社就別想吃了。」
這也是沒有辦法,與畫社打交道,失約是大忌。
於是我隻好代替崔三百前去,來到東宇畫社交圖本。畫社老板是個老頭,一把白須蓄到胸口,像是尚未飽嘗濃墨的筆尖。
老板看了我一眼,也很疑惑:「崔三百今兒怎麼沒來啊?」
「哦,他吃壞了東西,在家養著呢。」
「那你是哪位啊?」
「哦,我啊。」我伸手指了指他手上的圖本,「我是畫手。」
老板臉上的散漫瞬間煙消雲散,驚訝地看了我一眼,而後飛快地伸手將圖本翻到最後一頁瞧了一眼,激動地抓住了我的手:「嗨呀,竟然是齋齋生啊!有幸一見真容,果然是超凡脫俗啊!」
我聽老板捧吹了半天,隻好站在原地傻樂,他吹出九天都跟我沒關系,我就是想知道,這畫冊能拍到多少錢。
而後老板拉著我往店裡走,嘴上不停:「你有所不知啊,早就有人預訂了你這本圖本,出手闊綽得很,說來也巧,那買主現在就在店中吶!」
本來圖本畫手露臉就有點危險,我下意識想要阻止老板,結果那老頭手勁兒還挺大,攥著我的手腕便往書架間裡去。
「老板,這不太合適……」
話未說完,我餘光瞥到,書架邊上躺著個老頭,渾身的衣袍被剝得精光,隻剩一身裡衣,歪著頭雙目緊閉,不知是死是活。
那張臉跟抓著我的這位,一模一樣。
我一時間說不出話來,不知眼下是什麼情況,也不敢掙扎。
站著的這位老板,安靜地轉過身,斜陽穿窗棂,投射在他半邊蒼老的臉上,另一半臉湮沒進書架的陰影當中。
他衝我咧了下嘴。
「姑娘似乎對在下的往事甚是了解,不知可是我師兄的枕邊人?」
與蒼老的面相不符,那聲音忽然間變得年輕了很多,我登時頭皮發炸,冷汗順著脊梁打湿了衣衫,縱然反應再慢我也猜得出來,對方根本就不是畫社老板。
我這圖本是有多火啊?才畫了一冊就被正主找來了,找來的是荀曠也就罷了,誰能想到竟是李惹。
我終於從慌亂中捻出一絲絲理智,抖著嗓子對他說:「您說什麼?我怎麼聽不懂啊?」
「怎麼就聽不懂了呢?」李惹說著笑起來,將頭上的人皮面具一摘,露出張清俊的臉來,那雙狹長微揚的眼睛仿佛帶著蠱惑人心的力量,「在下這張臉姑娘怕是沒見過,今日見到了,會不會畫得更像一些?」
李惹帶著我來到了城西的一處亂葬崗,將我掛到了一顆柏樹上,然後人就不見了,直到晚上也沒見人影。
我像根臘腸一樣在冷風裡擺蕩,放眼四周都是墳包,熒熒鬼火在遠處亂飄,黑夜中偶爾傳來幾聲野鳥駭人的怪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