配合著我的號哭,場面格外嚇人。
我覺得還不如像崔三百那樣暴捶我一頓來得痛快,李惹這廝實在太損。
別說半夜,就算是白天也沒有人會闲著沒事在亂葬崗溜達,我光憑自己根本無法脫身,說不定等被人發現,我早就風幹成一塊臘肉了。
想著想著我哭得更大聲了,我的大好青春啊,我的畫手生涯啊,說不定都要在亂葬崗裡結束了。
在亂葬崗裡的時間度日如年,我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就聽見身後隱隱傳來腳步聲。足底踏過荒草的聲響,在這亂葬崗裡格外陰森。
我被掛著無法回頭,聽見那聲音離我越來越近,嚇得我簡直快要窒息,哭聲都憋了回去,屏住呼吸動都不敢動。
可我還沒看清身後是個什麼東西,我眼前不遠處的一個墳頭後面,鑽出一個人影來。
「別來無恙啊,荀師兄。」
李惹迎著我站定,看著我話音帶笑:「你要是再晚來些時候,沒等我殺她,你的姑娘也要哭死在這裡了。」
李惹這個狗東西在那兒藏了多久了?合著我嚎得撕心裂肺的時候,他都看得真切。
羞恥感交織著怒火在腦袋裡橫衝直撞,我剛想張口罵兩句,身後的荀曠走到了我身邊。
緊接著,我覺得脖頸似乎被什麼東西勒住,細細的一道,感覺好像將我的皮肉勒破,帶著絲絲縷縷的疼痛。
那力道是順著李惹的方向而來,Ŧū́⁼他左手懸在半空,兩指間似乎捏合個什麼東西,指尖並在一起。
「荀師兄千萬不要輕舉妄動,刀蠶絲你不是不知道,你亂動萬一嚇到我,我手一抖,這姑娘的人頭可就不保嘍……」
「你要我來,我到了。」荀曠伸出手,指尖多了張字條,「我們的事,別牽連一個小姑娘。」
「怎麼叫牽連呢?她既然與你有關,就不叫牽連,我走前就告訴過你,你在乎的東西,我都要毀掉。」
Advertisement
「她跟我並無幹系。」
「並無幹系?那你還肯前來,那可真是……大公無私啊。「
李惹拉著長音講著,伸手將懷裡的畫冊丟到了荀曠腳邊。
這畫面似曾相識,我死心般地閉上眼,不願面對這人間慘案。
果不其然,荀曠撿起圖本打開一看,本就寡淡的臉色,更加陰沉。
他合上圖本,轉過頭看了我一眼,眼神冷得像刀。
我咽了下口水:「你聽我解釋……」
「荀師兄,你怎麼什麼都跟這姑娘說啊,看來她在你心裡分量一定很重。」李惹沉吟了一會兒,似乎陷入了煩惱,「是直接殺掉她呢?還是把你打殘,然後在你面前把她切碎呢……」
李惹獨自陷入糾結,我在一邊聽得不禁打了個寒戰,驚惶間一道寒光從側面掠過,割裂空氣,直衝李惹命門而去。
我的小命還在李惹指尖上捏著呢,人家不是都告訴他不能動了嗎!
荀曠身法極快,出刀的角度刁鑽,李惹原本嬉笑的神情頓收,刀尖挑向他的手筋,逼得李惹不得不松開手。
脖頸間的拉扯感瞬間消失,我懸在刀尖上的心才落進肚腹中。
另一邊,荀曠已經與李惹纏鬥在一處,荀曠像是起了殺心,落刀處處攻向李惹要害,李惹敏捷躲避,偶爾出手偷襲,可奈何沒有武器,被荀曠緊逼之下,漸落下風。
他一記膝擋與荀曠拉開距離,縱身越到墳包上,冷風吹起他的衣擺,耳側的發絲拂到面上,像是從墳裡爬出來遊蕩的孤魂。
「聽說你在給宋之晏當幫手。」李惹望向持刀而立的荀曠,眼神很深,「你放心吧,我存在的意義,就是永遠不讓你稱心如意。」
接著李惹看向我:「這姑娘先給你留著,等到我殺宋之晏的時候,一並割她人頭,天色太晚,爺要回去睡,不跟你們玩了!」
說完,李惹飛身而逃,身影消失在黑夜裡。
荀曠提刀面向離去的方向站了一會兒,收刀入鞘,轉身朝我走過來,抿著唇用刀刃斬斷繩索。
我直接從樹上栽下來,荀曠站在我身邊拿著我畫的圖本,聲音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我看你是真不想活了。」
亂葬崗的不遠處有一處淺灘,迎著星光在荒草間隱約泛著亮,荀曠抬腿朝著那淺灘走去,揚手將那圖本扔進了水裡。
「我的畫!」
我驚呼著從地上爬起來,狂奔向淺灘,作勢想要撲進水裡將畫撈出來,卻被荀曠一把抓住,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我辛苦畫完的圖本隨著水流飄走。
「你瘋了!」我怒不可遏地瞪著荀曠,「我熬了好幾個晚上畫的,一幅畫而已,你至於這樣嗎!「
「都說過你缺錢去找宋之晏,我的話你當耳旁風,宋之晏說你也不聽,李惹為什麼找你,你自己不清楚?」
他將掖進腰間的字條拿出來一把塞進我懷裡:「宋霈你倒真是個膽子肥的,什麼都敢拿來畫,你知道李惹是什麼人嗎?這回是你運氣好,我人在府內,看見了李惹的字條,我若不來你就是死在這亂葬崗都沒人知道。」
荀曠說得聲色俱厲,我何嘗不明白今日兇險,畫圖本高風險高利潤,可個中苦澀我又能與誰說?
問宋之晏要錢確實容易,可那是因為宋之晏念及舊情,這舊情感懷一年,便隻能要一年的錢,若是一天,可能一分都要不出來。
自從我娘死了,我便認清了一個道理,抓在自己手裡的東西,才最穩妥。
我隻會畫畫,圖本畫得最好,那便用圖本創造價值,讓別人需要我。
我說:「荀大人少年成名,此番功成身退,便是中陽學宮的繼承者,一路光環傍身,無數榮光,哪裡會懂我這種人的苦楚。」
「我這個公主名聲就是個擺設,我得靠著畫畫給自己賺飯錢,如今你讓我放棄營生找人伸手要錢,與街上的乞丐有什麼分別,別人給我一分好臉色賞我幾個銅板,不高興裡便能伸腳踹我一頓。」我沒什麼情緒地彎了下嘴角,「荀大人可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大概是人生過得太順,沒經歷過什麼艱難歲月吧。」
被扔了畫的我心緒糟糕,我覺得再跟他糾纏下去我會忍不住打他,但是畢竟力量差距懸殊,我若是一激動動手,吃虧的還是我。
眼不見為淨,我索性拋下荀曠,獨自離開。
我本以為亂葬崗不大,走出去不是問題,誰知走了半天,卻像是驢拉磨一般原地轉圈。
我開始害怕起來,說不準是撞到了傳說中的鬼打牆,不由得開始心底發寒。
身後荀曠不知什麼時候跟過來的,無聲地越過我,走向前方。
置氣也要分個時候,現在不跟緊他,今晚就要睡墳頭了。
我跟著荀曠走出亂葬崗,又無法開口讓他送我回道觀,隻好硬著頭皮與他打了個招呼告辭,轉身朝著青雲觀的方向走。
「你若還想被抓一回,我不攔你。」荀曠側過臉,「我不會救你第二次。」
我遲疑了一下,還是跟著荀曠走了。
回到宋之晏的府上,宋之晏人坐在廳堂裡,見荀曠進來站起了身,視線落到我身上,緊張的神情在臉上崩塌。
「救回來就好。」宋之晏長舒了口氣,看向我,「你要是在我眼底下出了事,我沒法跟你的母親交代。」
我不聲不響地站在一邊,就聽那邊宋之晏在問李惹為什麼會盯上我,荀曠看了我一眼,將我畫他圖本的事原封不動地復述了一遍。
宋之晏責備我:「我告訴過你,生活有難處來找我,為何還要畫那圖本?真讓人抓了打一頓便老實了?」
這話與荀曠說得如出一轍,我知道今日如果沒有他們,我可能會死在亂葬崗。
「我知道錯了,不會再畫了。」
我低下了頭。
……
李惹已經盯上了我,宋之晏以防出事,將我留在了府中方便看顧。
宋之晏派了人去青雲觀告知,順便將我的東西帶到府中,卻被我拒絕了。
我與府中的人一同前去了青雲觀,道姑們養育我不容易,怎麼也要與她們道個別。
青雲觀裡道姑們站在門前送我,我垂著頭不敢去看。除了我娘,她們最疼我,都是我的家人。
我不想讓她們看見我難過。
下山的時候我將侍者們甩在身後,步履匆匆地下了山,卻在山下看見了個熟悉的身影。
荀曠站在臺階下,夕陽給他暗色的衣袍上勾了層金邊,硬朗的眉目也稍顯柔和。
「你怎麼……」我愣了一下。
「我也不想。」
荀曠一抬目:「走吧。」
「等等。」我叫住他。
荀曠回過身。
「我要去找個人,你如果很忙,可以先回去。」
不出所料,荀曠有些不耐地皺起眉心。
我帶著荀曠來到崔三百的住處 。
崔三百開門看見是我,神情裡帶著慶幸,東宇畫社的事兒他知道了,以為又是被畫的正主找上了門,見我沒事,喜出望外。
可當看見我身後的荀曠,他頓時臉色煞白。
畢竟我的圖本崔三百是看過的。
崔三百先是看了他一眼,笑容僵在臉上對我說:「宋霈,我的腿還沒好利索,經不起第二頓打……」
「他不是來打你的。」我回頭瞥了他一眼,低聲說,「我的圖本他也知道。」
崔三百這才覺得自己活了過來,側身將我們迎了進去。
我與崔三百坐在院子裡說話,荀曠似乎並不感興趣,走遠了站在崔三百家安置的花架邊兒,不知在端詳著什麼。
路上我就在琢磨怎麼跟崔三百說,可是話到嘴邊,說出來還是分外艱難。
「兄弟 ,我可能……不會再畫圖本了。「
一陣令人窒息的安靜後,崔三百問出了聲:「為什麼啊?你畫得很好啊,那麼多人喜歡,再堅持兩年沒準就是王城裡最紅的畫師啊。」
我轉過頭去看崔三百,即便是眼含期待,卻依然無法掩蓋當中的震撼與不解。
「我沒法紅的。」
「是不是誰和你說什麼了?」崔三百說得急迫,「你不畫畫你幹什麼啊?你什麼都不會做,難道真要回道觀當道姑?」
我朝他笑了笑,他隻知道我是個畫手,卻並不知道我是個公主,沒有公主能成為王城裡最紅的畫手。
「是啊,如果不畫畫,要做些什麼,就要想一想了。」
我十幾年的人生裡,大部分的歲月都交付給了紙筆,這孤零的歲月裡,隻有那些勾畫在紙張上的線條,讓我被這個世界需要。
封筆這一刻,我忽然有一種與這人間沒了連接的空蕩與茫然。
我不想讓崔三百察覺到這種無措,說完人便離開了他家。
走出崔三百家時,街上的燈火漸次亮起,空氣中飄浮著食物的氣味與柴火的煙塵,讓夜裡的街道帶著人氣。
荀曠對我向來沒什麼耐性,或許對他而言我不過是個偶然闖入他生活的累贅,多出來的一個麻煩。
可現在卻出奇般沒有催促我,與我並行。
沿著回府的路闲逛,我偶然留意到了賣冰酪的店鋪,老板為了吸引客源,特地將制冰酪的攤子支在了門前,大師傅臂力粗壯,拿鐵鉗用力地戳碎冰塊,放進碗裡,加上牛乳蜂蜜,配上時令鮮果,就是一道極為消暑的甜品。
我對冰酪有些情懷,冰酪這東西普通人家吃不起,我剛去青雲觀的第一年,不諳世事,與道姑們下山採買,臨上山時瞧見冰酪便執意要買,青雲觀一行苦修之人,哪裡會把錢用在買冰酪上。
可是道姑們還是為我買了,我看著她們從自己的衣袍裡相互湊著錢時,即便再不懂事,也明白了些什麼。
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吃過冰酪。
許是我在那攤子前站得太久,荀曠有所察覺,便朝那師傅說了句:「來一份。」
大師傅應了一聲,手法飛快地上了一份冰酪遞給他,荀曠接過,又遞給了我。
我盯著那碗看了一會兒,抬起頭:「我沒錢。」
「不用你掏。」他回答,「我請你。」
荀曠找了一個空位,我跟著他坐下,舀了口冰酪問他:「荀曠,你吃過冰酪嗎?」
「吃過。」
「哦,那你過得比我滋潤。」
「你現在不是吃到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