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至哀是王城裡每一位畫手的信仰,連崔三百這樣的牙郎也不例外。
崔三百心底的使命感油然而生,他承諾何金平一定不負所託。
何金平告訴了崔三百何至哀的藏身處,事後他帶著何金平回了一趟自己的住處,將自己珍藏的玉筆交給了何金平。
崔三百告訴他,自己會將人藏到另一個隱秘的地點,即便何金平遇害,也可以託人帶著這支畫筆前來找他,他自然會讓人將何至哀帶走。
話說到這兒,崔三百從當時的回憶中抽出神思,哀嘆了一聲:「誰能想到一語成谶,昨天剛說完,人就死了呢。」
「不對。」
所有人聞聲抬頭,齊刷刷看向荀曠。
「我曾問過何金平的妻子,她的話裡從來都沒有提及過有何至哀這個人。」荀曠一抬眼,看向崔三百,「何金平是她丈夫,但是妻子從頭到尾沒有提及過這位何至哀,不覺得很奇怪嗎?」
崔三百以為荀曠在質疑她說謊,伸出右手,尾指與拇指圈起來,豎起另外三根指頭:「我崔三百說了半句假話,這輩子賣不出去畫!」
對於牙郎來說,這個誓發得實在惡毒。
宋之晏比我們反應都快,立刻抓住了重點:「你是說……何金平的妻子有所隱瞞。」
「恐怕不隻是何金平的妻子。」荀曠略微沉思,又問崔三百,「何至哀現在何處?」
「在城南翠屏山的一座草廬裡,有個跟了何金平十幾年的老奴守著,我本是想今天去接人,沒想到何金平忽然間……」
宋之晏接過話:「能找到嗎?」
崔三百:「能,何金平告訴過我。」
隻見宋之晏看向荀曠,荀曠點了點頭,宋之晏立即衝著門外喝了一嗓子:「來人!備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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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這是要去找人了,也跟著站了起來,宋之晏察覺,側頭看向我道:「你留下,看顧一下他。」
我順著宋之晏的眼神看過去,落在了荀曠身上,本以為荀曠身殘志堅,也會跟著一同去的。
「他不一起嗎?」我有些懷疑,還是確認了一下。
「還是讓他喘口氣吧 ,我多帶些人跟著就好。」
我剛想說帶的人多不是重點,一個李惹就夠麻煩了,後來察覺根本沒有必要。
李惹與荀曠的傷勢,半斤八兩。
宋之晏帶著崔三百走了,如今屋子又剩下了我與荀曠。
空氣裡彌漫著死一般的寂靜。
幾經權衡,我決定找個理由遁走。
「要是沒什麼事,就不打擾你休息了。」
荀曠坐在床上,合上雙眼。
他不回應,我就當沒什麼問題,轉身往門外走。
「急著躲我?」
「沒有啊。」
荀曠一句話讓我渾身一個激靈,我停下轉過身,吞咽了一下。
「那跑什麼?」
「沒跑啊。」我被戳穿心念,笑容愈發尷尬,「你這不是……也沒什麼事要我幫忙嘛。」
「你過來。」
「怎麼了?」
我走了過去,詢問他,荀曠坐在床上,比站著的時候矮了不少,可一抬眼間,我就明白,氣勢這種東西,跟高度沒關系。
「你喜歡我?」
荀曠抬起頭,目光定定地看向我,我避無可避,慌亂之下脫口而出:「不喜歡。」
我趁機打量了他一眼,荀曠那銳利的神態一瞬間像是褪了顏色。
「嗯。」他低頭,隨意地用手摩挲著膝間的衣料,「那以免讓我會錯了意,之前你在門口說過的話,最好給我解釋一下。」
荀曠沒什麼波瀾地開口,這話卻像是把無形的刀,架在我的脖子上。
那種情況下,怎麼狡辯,我實在想不出來。
我的臉都垮了:「荀大人,您就當我有毛病吧,我誠然有些心念,但是絕沒對你有半點非分之想,你別聽我四哥瞎說,他有的時候腦子有些……」
雖然我還想再表達一下我的真誠,可是眼見著荀曠的臉色已經開始不對了。
我以為他是疼得,趕緊探身去看:「怎麼了?是哪兒疼嗎?」
他的眉頭縮了一下:「閉嘴吧。」
於是我很聽話。
可我不懂啊,他這怎麼回事兒啊?重病之下的使小性?
荀曠也不像是這種人啊。
但是他的表情看起來特別的難受,與我當年畫不出圖本的時有神似。
以免礙他的眼,我悄無聲息地退開了幾步。
接著就聽他叫我:「宋霈。」
「啊。」
「這種話,在沒下定決心之前,不要再說出來。」
我點點頭答應,又聽荀曠說了句,「這話恐怕你也沒機會對別人說了」。
這是為何?
我不解,困惑地看向荀曠。
荀曠回以一個涼薄的眼神:「之前說得很清楚了,你想紅杏出牆,是不可能了。」
我覺得,荀曠對我有很深的誤會。
不然總是強調紅杏出牆?
我長得很像紅杏出牆的樣子嗎?
荀曠最後還是放我走了,大概是因為越看我越難受,可我也不懂我哪裡讓他看不下去。
假成親的事兒是他和宋之晏全程操作,我充其量就是被通知了一下,雖然確實是因為救我,但是在這場假成親裡,我自我檢討了一下,也沒做得不對的地方。
反倒是荀曠真的很奇怪,你說假成親吧,雖不是真夫妻,怎麼也要演一下對不對?可是叫又沒叫過,摸又不讓摸,你給他看個傷,他都覺得你有可能會非禮他。
琢磨的空當,我回屋子裡換了身衣服,之前我在府裡住的房間裡放了幾件道袍,眼下也沒我能穿的衣裳,就先拿它們用一用。
宋之晏帶著人去尋何至哀,到了深夜才回來,我在屋裡聽見清晰而急促的腳步聲,走出門張望。
隻見宋之晏笑逐顏開,興衝衝地往荀曠的屋子裡走。
我匆匆抓過外袍披上,跟著跑到荀曠的房間。
進門時,隻見宋之晏手裡握著個冊子,眼睛裡放著光,神採飛揚地與荀曠說著。
「有了這個,他周鴻浦必死無疑!」
荀曠與宋之晏的猜測不錯,崔三百的敘述裡,確實有問題。
隻是問題不是出自離崔三百,而是何金平有所隱瞞。
何金平向發妻隱瞞了自己有個弟弟的事實,而且沒有告訴崔三百的是,何至哀不是因為畫師的身份被隱藏的。
崔三百帶著宋之晏來到一處深山,何金平為了藏住何至哀,看樣子也是下了狠手,山中林木高聳,茂盛的枝幹隱天蔽日,山中終不見光,稍有不慎就會迷失在林間。
人馬走了大約一個時辰,崔三百按照何金平告訴的路,帶著人在山頂上找到了一間民宅。
收屋子的老奴是個啞巴,見這麼多人馬來到屋前,以為是來捉何至哀的,含混地大叫著,提著掃把衝了過來,似乎想要拼了這條老命,也不讓進屋。
侍衛們制住老奴,宋之晏走進院子,高聲道明來意,久久不見回應。
最後還是崔三百衝著院子裡嚷嚷了一會兒,一道人影在角落裡的雜物後現身。
何至哀如同驚弓之鳥,小心翼翼走到院子裡,眼中滿是驚悸,懷裡死死護住一本畫冊。
在見到崔三百後,何至哀的眼中瞬間蒙上一層水光,劈著嗓子喊了一聲「崔兄」。
何至哀說,他是無意中惹到的禍端。
他大病初愈後,畫了一幅畫被漢光苑拿去競拍,最終被周鴻浦買走。
周鴻浦聽說過何至哀此人,那時正趕上皇帝壽辰將近。
皇帝愛好收藏字畫,滿朝皆知。
於是周鴻浦想著弄一幅為皇帝祝壽。
畫到手時,周鴻浦也鑑賞了一番,覺得何至哀此人名不虛傳,於是想要見見何至哀,讓他也為自己畫上幾幅。
事情傳到何至哀耳朵裡,令他心生恐懼。
當朝權臣讓自己去,何至哀根本沒有拒絕的餘地,即便日日稱病,周鴻浦的手下還是百般糾纏。
何至哀無奈之下,畫了一幅圖冊,跟著來人去了周鴻浦府上。
府中下人帶著他來到了周鴻浦的書房,不巧周鴻浦似乎剛剛離開,書房的門還虛掩著。
那下人也奇怪,明明主人說把人帶到這裡,怎就忽地不見了人。
於是下人告訴他在書房稍待,出門去尋周鴻浦。
可何至哀並不想與周鴻浦有交集,他想著周鴻浦也是為求畫作而來找他,說幹脆送他一幅,求個安生日子。
於是他將之前畫好的圖冊拿出來,隨手放到了一堆紙冊裡。
何至哀剛想離開,一個侍衛從外頭匆匆進來,忽然看見了在屋裡的何至哀,瞬間戒備起來,何至哀以為對方把自己認作了賊人,趕緊自報家門說明來意,可是依然沒有驅散對方眼底的警覺。
那侍衛深深看了一眼,又似乎是有急事,快步走到書桌前,在眾多書冊中翻找了一下,拿出一個外封與圖冊一樣的紙冊,快速離開了書房。
何至哀目送侍衛離開,忽然有些擔心,可千萬別是將自己的圖冊拿走了
於是何至哀轉身去了書桌,想將圖冊拿出來,剛翻出來想檢查,之前領路的下人就走了進來。
何至哀別無他法,隻好先將畫收起來。
下人有些不好意思地跟他說,老爺今日有事,恐怕沒法見先生了。
何至哀卻覺得再好不過,拜別後離去。
回到家中,他恍然想起袖中的畫冊,於是掏出來查看。
裡面根本沒有先前畫的山水,而是密密麻麻的文書,記錄著每一個官員的貪汙與欠款,落款都是籤字與畫押。
何至哀看得冷汗直流,果然先前那侍衛拿錯了東西。
手裡的這本冊子像是個燙手山芋,何至哀即便是還給周鴻浦也沒命活著。
他的住處周鴻浦知道,用不了多久便會找過來。
於是何至哀隻撿了幾件重要的東西隨身帶著,立即離開了住處。
何至哀躲了幾日,想盡辦法才見到了何金平,彼時早已因為疲於躲藏而精疲力竭,何至哀將那冊頁交給何金平,何金平看完,將冊子交給何至哀,強裝鎮定地捏了捏他的肩膀。
無論將冊頁交給誰,何金平都沒有把握保住何至哀,朝野之中,沒有人值得信任。
與其如此,還不如躲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