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思燁眼睛很尖,能知道她最近在背的是《大齊律》,這本法集從大齊元年成書,一直延續至今,綿延近兩百年,從最初的單本,擴至現在的集冊,其中不乏補充、格律、條目編修、案例特輯等,冗長厚重,往往能看得人昏昏欲睡。
就連徐思燁自己,讀書時也隻看過本律,也就是初始的那一本,都看得人分外心焦。
而郝凝寒讀的則是總集目,也就是說,所有新增修訂部分,她都一起查看,不僅看了,似乎還在背誦。
起初徐思燁以為她是因為在床上躺著太過無趣所致,可見她就如此堅持了小半月,徐思燁才明白她是當真的。
就因為郝凝寒這份當真,徐思燁越發好奇。
他知道自己不應該對宮妃的生活好奇,可他每次過來給郝凝寒診脈,她不是在背書就是自己總結歸納,那勁頭跟要去科舉一般,這令徐思燁實在不能等闲視之。
郝凝寒就這麼一頭扎進學習中。
她從小就肯吃苦,能忍耐,復健兩個月一直都咬牙堅持,沒叫過一聲苦,現在能做些力所能及的額事,能有書讀,有美好的沒來在等著她,她就更不覺得辛苦。
這麼一開始,一下子便投入其中,甚至有些怡然自得。
她如此努力,甚至已經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每日的復健也沒有以前規律,徐思燁才不得不在又一日的請脈之後,留了下來。
“小主,臣有話要說。”徐思燁沉聲道。
郝凝寒把書放到一邊,抬頭看向徐思燁。
往日裡,徐思燁都是診完脈就走,今日倒是不知為何,竟留下來多言幾句。
這份不同,令郝凝寒也分外認真起來。
徐思燁斂眉看著她。
因著這一個月來她一直在讀書,看起來實在有些不修邊幅,之前不能動的時候她倒是很要臉面,現在可以坐臥自如,卻不那麼講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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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非她這麼一抬頭,徐思燁也發現不了她頭上的發髻同昨日一樣,不過簡簡單單盤了個圓髻,發髻之間隻簪了一把銀釵。
她沒有上妝,蒼白著一張臉,可卻不會讓人再覺得她病弱無依。
她的那一雙杏眼此刻閃著明亮的光,仿佛夏日裡所有的光陰都蘊藏其中,隻要看她一眼,似乎就能感受到整個夏日的炎熱和綿長。
夏日總是熱鬧的。
百花盛開,鳥兒鳴叫,湖裡的遊魚甩著魚鰭,蕩漾出一波又一波的水浪。
那天是藍的,雲是白的,樹上的葉子都是碧綠的。
整個個夏日,都是美的。
從郝凝寒身上,徐思燁第一次感受到夏日的繁盛與熱鬧。
若說原來的她還是冬日裡的寒冰,經過一整個春日的冰雪初融,終於重新煥發生機。
這樣的病患,會令醫者發自內心的開懷。
因為他的努力,他這半年來的堅守,才終於挽救了一個如此鮮活的生命。
徐思燁自己也不知是怎麼回事,他就是會對郝凝寒更多關注,在內心深處,他把這些關心和關注都歸結於醫者仁心。
有些事,他不肯也不敢承認。
不過,今日的他還是打破了曾經的堅持,把關心顯於表面。
郝凝寒愣愣地看了一會兒徐思燁,好半天才點點頭:“徐大人請說。”
此刻,徐思燁重新垂下眼眸,不敢多看一眼。
他站在寢殿之外,挺拔立於堂下,說出來的話卻異常溫和:“小主,臣不知你為何如此廢寢忘食,但恢復健康,重新練就行走的能力,才是您現在的首要任務。”
郝凝寒微微一愣。
她無論如何也沒想到,徐思燁竟然肯開口教育她。
平日裡診完脈就立即離開的冷面徐太醫,倒也會因為病患的不聽話而訓斥。
這倒是令人覺得有些羞赧,可羞赧過後,卻又異常溫暖。
這些日子以來,郝凝寒確實找到了一片新的天地,書本重新讓她煥發新生,若非徐思燁如此提醒,她恐怕還一頭熱地陷入其中,不可自拔。
徐思燁看郝凝寒不吭聲,又道:“郝小主,趁著您現在還年輕,身體底子好,復健的過程和時間也會大大縮短,隻有身體康復,才能有其他的一切可能。”
郝凝寒乖乖聽他訓斥,最後點點頭:“我知道了,我不會再如此任性。”
徐思燁淡淡看著她,見她確實把自己的話聽進心裡去,不由松了口氣:“小主莫怪,是臣僭越了。”
郝凝寒特地起身,認真對他說:“徐大人,若非你醫術高明,我大抵也沒有今日,我心裡是一直很感激你的。若是以後我有做的不對的地方,徐大人盡可提,我一定會虛心領受。”
徐思燁頓了頓,他沒多言,行過禮便退了下去。
從這日起,郝凝寒重新調整了生活重心,她開始嘗試下地走路,每次都要練得大汗淋漓,實在走不動了才坐下歇一歇。
讀書成了痛苦復健過程裡的調劑,卻令她越發愛上讀書的感覺。
一晃就到了九月,郝凝寒終於徹底康復。
她可以行走自如,便是小跑也不會太累,偶爾陪著舒清嫵去爬山,也不用舒清嫵跟凌雅柔再多等她。
康復的感覺特別好。
死而復生,方能大徹大悟。
現在的郝凝寒就特別珍惜人生,特別珍惜自己,也異常珍惜身邊人。
她會在讀書之餘跟豆蔻和孫姑姑出去賞花,也會經常陪著舒清嫵說話,當然,其餘時間她都在努力讀書,她是真正想要做一個優秀的教書先生。
不過,自從他身體康復之後,每三日的請脈就變成了一月兩次,徐思燁顯少再來無憂閣,便是過來請脈也都是簡單說兩句就走,兩個人倒是生疏起來。
擁有的時候不懂珍惜,當失去才會覺得異常落寞。
在長時間的疏離之後,郝凝寒才品出些許不一樣的滋味。
平生第一次,她大概體會到想念一個人的滋味,這種滋味酸酸澀澀,裡面夾雜著曾經的回憶,也有這對未來的茫然。
她很清楚,自己早晚要出宮,而擁有光明未來的徐太醫,自不太可能同她遊歷天下。
所以,這份難得的思念,這份似乎還沒升起的感情萌芽,就這麼被郝凝寒自己折斷。
一晃神的工夫,隆慶二年便如流水一般逝去。
過年前,蕭錦琛下旨遣散後宮。
馮秋月和齊夏菡立即收拾東西出宮回家,張採荷跟趙曼兒也直接去了玉明書院,宮裡隻剩下郝凝寒、凌雅柔跟巫熒心。
巫熒心的公主府還沒修好,她隻能住在重華宮,不過她似乎對這些都不是很在意,一直安安靜靜的。
而凌雅柔和郝凝寒,則是為了陪伴舒清嫵誕下麟兒。
新生命的到來,令每個人都頗為期待。
三月中,舒清嫵生產,郝凝寒跟凌雅柔過來看她,見到了襁褓裡的大殿下。
這孩子繼承了父母所有的優點,自是玉雪可愛,郝凝寒稀罕得不行,每次見了都挪不開眼。
舒清嫵便對她說:“這麼喜歡,將來自己也生一個,自己稀罕自己的去。”
郝凝寒看著無憂無慮的大皇子,終究沒有多言。
她覺得,自己這輩子似乎都不會有這樣的緣分了。
————
一門心思做一件事的時候,時間便過得很快。
似乎是不經意間,隆慶三年的夏日便燦燦來臨。
前幾日,郝凝寒送別了凌雅柔,昨日又把巫熒心送入公主府,偌大的玉泉山莊,似乎一下子就隻剩下她了。
宮裡這些人,自景祥十八年入宮,至今已有三載,這三年來她們也不說多親近,現在一個個離開,卻還是覺得有些寂寞。
孫姑姑對她也多有不舍,見她收拾行李,便也低頭退了出去。
郝凝寒看著她的背影,心裡也是極難受的。
若非她的悉心照料,郝凝寒也不會康復如此迅速,她能有今日,舒清嫵、孫姑姑和徐思燁功不可沒。
這三個人都沒有放棄她,對她從來一心一意,這份恩情她是永遠都忘不了的。
郝凝寒仔細收拾行李,一樣樣,都是這些年的生活點滴,每一件都印刻著無數的悲歡離合,她倒是真的舍不得丟掉。
因著要出宮,她也不讓宮人收拾,自己親自一樣樣往箱子裡撿。
不多時,衣物和書本都收拾好了。
孫姑姑跟豆蔻紅著眼眶進來,道:“小姐別忙了,先用膳吧?”
郝凝寒點點頭,笑著道:“姑姑,旁的事讓宮人去忙,你們陪我說說話吧。”
這一次,孫姑姑沒有拒絕。
趁著寢殿裡沒有外人在,郝凝寒握住孫姑姑的手,頗為認真道:“姑姑,這一年來承蒙您不離不棄,我心裡實在感激,咱們兩人這一番緣分,全靠你盡心盡力。”
孫姑姑不是個愛哭的人,宮裡數十載生活,令她練就一刻鐵石心腸。
聽到郝凝寒如此說,她也忍不住掉了眼淚。
“唉,小姐,能伺候你一場,也是我的福分。”
從郝凝寒身上,她學會了如何堅持,如何努力,如何不放棄。
且伺候她的這一年,她一點爾虞我詐都沒沾染到,無憂閣仿佛是世外桃源一般,她們身處其中,悠然度日。
她到了這般年紀,能有如此喘息時候,倒也異常難得。
郝凝寒緊緊攥著她的手,心裡萬分不舍:“姑姑,若是你不嫌棄我……若是以後我能努力做個好先生,待你出宮後就去尋我,我們可以一起作伴。”
郝凝寒如此說著,也握住了豆蔻的手:“若將來你也要出宮,自可更姑姑一起去尋我,我們三個還在一起,多好。”
豆蔻哽咽出聲,低頭捂著臉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