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呢?」
「太後病著,尚未稟報。」
「先不要告訴太後,一切由我處置。」我說著挑起簾子進入宣室殿。
我轉頭向殿內看去,隻見一個衣著破舊、胡子拉碴的男人轉過來看我,「玫安……」
我定定地看了他好一會兒,仿佛我早已不認得這位三年未見的夫君,然後突然聲嘶力竭地大笑起來,直笑得淚水不斷爬過臉龐:
「哈哈哈哈……鄭履珩!你居然還活著……你居然還活著!」
澄玉漣玉急忙一左一右扶住我,以防我因為過於激動摔倒。鄭履珩倒極為平靜地嘆了口氣,聲音極為滄桑:
「玫安,朕也沒想到還能再遇到你……這三年朕也是九死一生才回到京城。你不必……不必過於激動。」
怎麼,他竟以為我是歡喜再見他的嗎?我伸出手顫抖著指向他,卻隻能笑而說不出一句話來。隻聽他繼續道:
「這一路朕也想通了許多事……人常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朕三年來也算吃過許多常人所不能忍受之苦,忍不下時,就想太祖皇帝當年冰天雪地被埋於死人堆下,幾乎茹毛飲血存活下來的壯績……聽聞如今已立了新帝?」他看我一臉驚異,竟笑了笑擺擺手:「放心,朕不會問罪於你。如今朕早已想明白許多,當年朕生死不明時,你們立新帝也好震懾胡虜。」
我笑容早已不在。已經到這種地步,他竟還以為皇帝寶座會給他留著?他的腦子到底是怎麼長的?我驚得說不出話來,隻由他繼續說下去:
「朕這一路多虧許多人照拂,特別是許由,若不是他朕怎能進入內宮。待朕復位之後,準備設右中書令授官給他,讓你兄長也替朕幫襯一下朕的恩人……還有烏瑪。」他面色逐漸柔和起來,伸手拉住一女子。方才我竟沒看見他身邊還有一個身著長袍、披頭散發的少女,她面露驚恐,一手護住肚子一手被鄭履珩拉著走上前來:「當初朕傷重幾乎就要死在西北,幸虧有烏瑪一家救助。朕見她柔情似水,服侍朕又極為周到,就把她帶在身邊,如今已是有了身孕。」他極溫柔地看著她,「朕打算冊封她為莊妃,以慰一路隨行之功。」
簡直是一場天大的笑話。我終於忍不住,指著他冷笑:「你在胡說些什麼?如今新皇即位三年,朝政穩固,至於你,」我因為報復的快意而聲音發顫,「先皇御敵而亡,至今已有三年。鄭履珩,你已經是個死人了!還做什麼美夢?」
「什麼?」他雙眼圓睜,微張開嘴茫然地望著我:「玫安,朕與你夫妻十餘載……」
「別叫我玫安!」我暴躁打斷,「蕭玫安已經守寡三年,你還當……十六歲初嫁於你的那個玫安嗎?」我湊近他,笑得有些筋攣,「如今隻剩下皇上的嫂嫂裕華皇後,你是誰?鄭履珩,你不會真以為這宮裡還有人等著你回來吧,你的妻妾,你的母後,都巴不得你早就死了呢!」
「你……不會的,母後不會的……」鄭履珩眼神空洞地顫聲喃喃,我一甩袖子,再不給他胡說的機會:「拖下去處置了吧,注意聲響小些,別被人發覺了。另外,你們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仔細掉腦袋。」我揮揮手,兩旁立刻衝上來數人按住鄭履珩,不等他驚呼就塞住嘴巴綁縛起來。他目眦欲裂,拼命瞪著我——然後就被強壯的侍衛狠狠按住頭拖了下去。這是我對我夫君最後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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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稟報懿寧宮了,母後心軟。去把那個許由逮起來審,還有哪些黨羽,一並抓起來。」我揉了揉有些痛的額頭,看向那個驚恐萬分渾身顫抖的女子。隨行鄭履珩三年,又有了身孕,按理說是不該留了。可我到底有些不忍,罷了,好歹與她說明白。
「烏瑪……是麼?事情就如你所見一般。你腹中孩子的父親是個昏君,差點將國家葬送於西狄之手。你是邊疆的人?京城是留不得你了,若想活命,我可以差人把你送回家去,但這孩子是不能要的;若舍不得孩子……你心裡清楚。自己選吧。」
那女孩怔怔地望著我,一時令我疑惑她是否能聽懂我說的話;哪知下一刻她竟從懷裡抽出一把匕首——
「娘娘小心!」漣玉急忙撲到我身前,卻見那女子毫無襲擊旁人之意,徑自捅向自己的脖頸。
血流如注。透過那緩緩倒下的女子,我仿佛又看到當年初入潛邸青春活潑的周琇言。我走到她的屍骨前,似是問她,又像自問:
「周琇言,葉婕妤,還有你……他就那般好,讓你們一個個都為他丟了性命?」
兩旁下人上前收拾屍骨血漬,我則掩面與澄玉漣玉離開。一路上我的腳步都有些虛浮,仿佛隻是做了一場大夢,夢中我與心上人相識相知,隨後我遭到他背叛傷害,最後我親手殺了那負心漢。恍惚間我又看到新婚之夜被挑起蓋頭的自己,幸福,甜蜜……
不止她們,還有我。我當年又焉不是願為他付出一切的人?
「娘娘小心,」腳下一絆將我驚醒,澄玉正一臉擔憂望著我。我苦笑:「我才三十多一點,卻好似一輩子都過完了。」
願來生,不要珠玉綺羅,不要權勢尊位,隻願有一知心人,三餐四季,此生足矣。
如此簡單的心願,可惜此世無望了。
03.番外蕭雯
One
從入宮起,我便一直覺得姑母不喜歡我。
我把這種感覺告訴父親,父親卻說姑母是我的親姑母,又沒有親生子,絕不可能討厭我的。「雯兒,姑母與我們是一家人,我們都屬於蕭氏。」父親篤定地說。
我卻並不這樣覺得。雖然姑母沒有親子,但她對幾個公主,對皇長子、皇四子、皇五子,尤其是對我內定的未婚夫皇三子,比我親厚多了。
姑母心底裡屬於姓鄭的,我肯定地想。但我不敢與父親說,因為他一定會責怪我胡言亂語。
說實話,我一向很崇拜姑母。教導我的嬤嬤曾經用極為欽佩的語氣和我說過姑母當年由太子正妃屈尊貴妃,卻在短短兩年鬥倒周氏廢後重回皇後之位的輝煌事跡。「換成旁的女子那早就垮下去了,哪還有娘娘這般精神氣呀。」嬤嬤一臉崇拜地說道。
我也崇拜。若是我受這樣的屈辱,早就氣瘋了,哪還能忍到先帝厭棄周氏那天。
不過我更崇拜先帝崩後的姑母。皇上很尊重姑母,雖然姑母隻是他的嫂嫂。事實上,朝政基本上都由太後和姑母拿主意,而太後因為身體原因越來越懶怠政事,所以姑母是這朝廷的實際控制人。
「這便是你們蕭氏女兒的職責。」我和父親說起時,父親告訴我,「嫁入天家,適時扛起應當的責任,保證蕭氏一族的榮耀——這是你姑母做的,也是你應該做的。」
我很樂意承擔這樣的職責。從小,我就對做中書令馳騁朝廷的父親極度向往。蕭霆蕭霽可以參加科舉換得功名,而我身為女子,隻有入宮這一條道路。
但是我感覺姑母一點也不想我做她的兒媳婦。而且,她的養子也不想娶我當王妃。
我說的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皇三子,鄭衍銘。他是母後最愛的兒子,也是我未來的夫君。當年入宮時父親說,我要早入宮與皇三子培養感情。我由姑母親自教養,就等於和皇三子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將來他定會重我愛我。
父親想得挺好。可我壓根兒不和皇三子待在一塊,哪門子培養感情呀?
事實就是,鄭衍銘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鄭衍銘。
Two
我十三歲那年發生了一件大事:當了四年牽線木偶的皇上下旨封皇三子為太子,然後退位修行去了。我那未來夫君登基做了皇帝。
而我,依然什麼都不是:不是準皇後也不是準皇妃,毫無名分地賴在姑母的懿寧宮裡——姑母已經升職當太後了,先前的太後成了太皇太後,也住在懿寧宮。
我開始沒覺得什麼,照樣該吃吃該學學。反正新帝才十四,皇子成親都要等滿十六歲,這還早呢;可父親不願意了,他跑去催促姑母:
「太宗皇帝十二歲就大婚了,如今皇上和雯兒的婚事也該定下來……」
「皇上還小,一團孩子氣,著急什麼?也不怕這麼早成婚折了福分。」我瞅見姑母慢條斯理扣著八角團龍紋幾子道。
然後趴在門上偷窺的我就被漣玉姑姑抓起來了。我被她連拖帶拽弄到偏殿關上殿門,她才用一根指頭戳著我腦門子道:「哪有這樣三天兩頭聽人壁角的大家小姐?等我回話給娘娘,必要狠狠罰你。」
我嬉皮笑臉和她賠罪:「漣玉姑姑待雯兒最好了怎麼可能去向姑母告狀呢我發誓我發誓這真的是最後一回了您大人有大量肯定會原諒我的……」
漣玉姑姑板著臉問:「當真是最後一回了?」
我趕緊一手指天:「當真當真絕對當真否則我蕭雯就跟姑姑姓……」
漣玉撲哧一聲笑出來:「您可真會開玩笑,奴婢原先就是蕭氏家奴,自然姓蕭,您呀,」她似是有些恍惚,「您這股機靈勁兒,當真和娘娘當年如出一轍。」
這倒讓我想起來我一直想問卻又不敢開口的一個問題。我上去拽住她的衣角,討好地笑道:「姑姑,您告訴我,我一直聽說姑母對先帝感情深厚,還聽說是姑母當初執意要嫁給先帝的,是真的嗎?」
漣玉姑姑的笑意就收起來了:「別提了,先帝還是皇子時,整天的跑來找待字閨中的娘娘,不是傳書信就是遞物件,把娘娘哄得團團轉……沒出閣的小姑娘家哪懂這些?還以為先帝當真那麼鍾情於娘娘呢,可不就動心了。想來先帝對那周氏怕也是這一套,不提也罷了。」她不斷揮手,面上淨是嫌惡之色。不過像是又想起什麼,她又說:「如今的小皇上可不一樣,小皇上是奴婢瞧著長大的,心性醇厚得很,雖說長得像那周氏但性子卻一點也不一樣,倒似娘娘的親兒子。」她嘆著氣,「蕭姑娘,你能遇上這樣的夫婿可比娘娘運氣好了不知多少倍呀。」
運氣好麼?我倒不覺得。我面上嗯嗯啊啊,心裡頭卻直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