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言出法隨,法印當中銘文流轉,將曲霧縛在原地。


曲霧睜大眼睛,平靜的面容有了一絲起伏,不解道:“殿下?”


沈丹熹再未看她一眼,轉身飄然離去。


在殷無覓身邊待過的人,她都不信任。


沈丹熹面色沉鬱,獨自一人穿過懸於鹹池上的玉石廊橋,疾步往貯藏經書典籍的經閣跑去。


上一次魂魄離體得莫名,讓沈丹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遭了什麼道,身軀便被旁人佔據了,而她隻能被困在九幽。


這一次穿越女主動離開,她不知道那所謂的系統還在不在,它若是還在的話,如果穿越女突然又想回來,她豈不是又會在莫名其妙間被人擠出身體?


沈丹熹絕不能允許這樣的事情再發生一遍,當務之急是必須找個法子,將自己的魂魄和肉身牢固地捆綁在一起。


至於成婚大典該如何,殷無覓究竟死沒死,今日之後,她又該如何向她的父君交代,又該如何向三界看客們交代,這些都隻能容後再說。


沈丹熹一邊疾行,一邊扯下頭上累贅的鳳冠金釵,擲落地上,又褪下繁重的嫁衣霞帔,腳步輕便許多,停也不停地一口氣跑至經閣。


經閣外有仙將駐守,見到神女殿下都不由一愣,急忙俯身行禮,“殿下,您怎麼……”


未等他們把話說完,神女殿下的身影已如一陣風刮入經閣內。


兩名仙將摸了摸腦袋,疑惑地往昆侖之巔望去一眼,不明白本該在山巔舉行婚典的神女怎麼會突然出現在這裡。


不過神女殿下有自由出入經閣的權力,他們自也不敢加以阻攔。


漆飲光用羽毛擬了一個假身引走身後的跟屁蟲,自己一路追在沈丹熹後,沿著她甩落遍地的釵環,到了經閣前才停下。


昆侖藏經納典之地不是他一個外人可以隨意闖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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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手上抓著那一條赤紅的披帛,指腹摩挲帛紗邊緣金線刺繡的花紋,在經閣外一株繁茂的梧桐樹下耐心地等待著。


沈丹熹踏入經閣,揮退擁上前來的經閣書靈,憑借久遠記憶裡殘留的模糊印象,登上二樓,轉入南側一面書架上四處翻找。


好在這麼些年過去,經閣內的布局一直都未曾大變過,像一些冷僻的闲書或是登記凡間諸事的記錄本,更是少有人翻動。


她小的時候性情急躁,無多少耐心,母神曾為了磨礪她的性情,專將經閣裡的一些歸檔登記的事項交予她做,久而久之,沈丹熹確實被磨出不少耐性。


昆侖乃是人間仙道之首,掌管天下地仙名錄,若有天、地二界仙神要入凡間長留,也須得先向昆侖奉上名牒,記錄在案才可。


沈丹熹記得,她曾經親筆記錄有一人,這個人對她或許可有用處。


她沿著高大的書架一行行找去,終於從一隻箱屜裡翻找出早已封檔入櫃的記冊,從內翻到了想找的人。


沈丹熹不想浪費時間去取誊抄的紙張,隨手從裙擺撕下一塊綢布,將書冊上信息誊抄在上,再將記錄本原樣封存回去,快步從經閣裡走出。


她想找的人不在昆侖,若使用昆侖的車輦坐騎,興許還未出昆侖地界,她的父君一從虞淵出來,就會將她召回。


如今她的修為損耗太多,比之剛入道修行時還要不如,御空而行的速度早比不上當年,單憑自己想從昆侖去往密陰山,定會耗時良久。


她不知道系統的威脅還在不在,就像有一柄未知的刀懸在頭頂,每多拖延半刻,便讓她多半刻不安。


沈丹熹往昆侖之巔遙望一眼,那一處環繞的祥雲始終未散,想必許多賓客依舊停留在那裡。


婚典到了尾聲忽然發生那樣大的變故,昆侖君又跳下虞淵未回,她的母神亦因閉關而不在場,沒有主事者發話,賓客們倒也不好隨意離場。


沈丹熹略一思索,當下便有了主意,調轉方向,往玄圃方向去。


另一道身影亦尾隨在她身後追去。


漆飲光見她神情凝重,行色匆匆,猜不透她究竟想要做什麼,直到看她進了賓客們停放車輦和坐騎神獸的地方,逮住一匹天馬試圖抹去上方神印,馴服天馬為己用,才猛然明白她的打算。


他不再隱匿身形,緩步從藏身處走出,含帶揶揄的聲音隨風飄過去,問道:“神女殿下大婚之日,不留待夫君共享洞房花燭,怎麼卻如此著急想出昆侖?”


沈丹熹正在費力馴服那一匹倔強的天馬,乍然聽到話音,心頭一凜,猛地轉身看過去。


仙元離開這具身軀太久,修為又幾乎耗盡,使得她的靈感鈍化,竟然完全沒能發現有人跟著她。


如此劇烈的落差讓她很不痛快,沈丹熹面色沉冷,袖中手指蜷緊,指甲刮進肉裡,帶來些微刺痛。


這點鮮活的痛意反倒安撫了她心中橫生的戾氣,她已經回來了,拿回了自己的身體,拿回了自己的仙元,損耗的修為又算得了什麼,左不過再耗費一千年勤修苦練罷了。


沈丹熹輕而緩地吐出胸中鬱氣,看著來人一步步朝她走近。


對方停步在她身前不遠處,將手上赤紅披帛遞來,探究的目光赤裸裸地逡巡在她臉上,稱得上冒犯,說道:“沈丹熹,好久不見。”


沈丹熹一時想不起來這人是誰,她躺在九幽那一座墳冢裡三萬多年,要靠著將自己幻想成死物才得以消磨過那麼長久而孤寂的時光,一些該忘記的舊面孔,早就忘光了。


她瞥了披帛一眼,並沒有接,抬目直直地迎上他的目光,用同樣含帶審視的眼神,上下打量他。


眼前之人穿了一身顏色極濃烈的衣裳,靛藍色外袍,質感光澤厚重,衣上以金線繡著繁復的飛羽紋路,濃淡相宜,頭冠為純金打造,烏黑的發絲間夾雜五色絲绦,從發冠中垂落,堪稱風騷至極。


幸而他生了一副凌厲的骨相,姣好的容顏,眉目風流,嘴角噙笑,倒也壓得住這一身浮華的裝束。


沈丹熹目光下移,在他腰間配飾上看到了羽族圖騰,眉間輕輕一動,心下了然,果然會打扮得如此花枝招展的,隻有那群羽族的鳥人了。


“確實好久不見。”沈丹熹語氣冷淡,早不記得眼前這號人是誰,不過既是昆侖之外的人,正好可以借來一用,免得她搶別人的,於是問道,“這裡有你的車輦或是坐騎嗎?”


那人深深皺了下眉,旋即又無奈地笑了聲,“神女殿下想是忘了,我來昆侖從不用車輦或坐騎,都是自己飛過來的。”


塵封的記憶因他這句話泛出小小漣漪,讓她心底生出一點微妙的熟悉感。


沒等她細想,又聽對方輕嘆一聲,意味不明地說道:“殿下一心撲在那隻地魅身上,把別的事都忘光了也是應當,殿下既然這麼愛他,為何今日又要殺他?”


故人當前,被刻意埋入塵土的記憶松動,像被狂風拂開的沙地,露出掩埋在下方的幾許往事來。


沈丹熹又仔仔細細看了看他的眉眼,終於從他眼睫根部一抹幽微的藍色妖紋上,挖掘出了熟悉的影子。


記憶當中抖開一扇絢麗的尾羽,在昆侖的扶桑樹下,曾有一個少年,一次次羞憤欲死地趴在地上,一邊發出兇戾的鳥啼,一邊願賭服輸地為她開屏。


沈丹熹想起很多年前,她亦年齡尚小,第一次隨父君去人間遊歷,在人間一座城池制服過一隻兇戾的孔雀。


那隻孔雀氣息純粹,身上還未生翎羽,隻有一重重柔軟的胎毛,炸成了一個球狀。


瞧著分明才剛孵化出來不久,但是胃口卻不小,一張嘴便想要吞下一城的活人,當做自己的開口糧。


幸而她與父君恰好在城中,才不至釀成大禍。


事後,羽山那兩隻老鳳凰追過來,替自己的小兒子賠禮道歉,希望昆侖君大人大量,能看在孩子還小才剛孵化出來,實不懂事,能饒過它這一回。


沈瑱私下考較沈丹熹,問她,“若是你,這件事你該如何處理?”


沈丹熹看了一眼被鎖在籠中的孔雀,它還未顯出孔雀的形貌,看上去更像是一隻雛雞,脆生生地回道:“如果它今日真的吞了這一城的人,我必斬殺它以安一城枉死之魂。”


籠中雛雞頓時發出啾啾尖鳴,就算將腦袋擠得變形,也想擠出來啄她。


沈丹熹伸出一根手指,用力將它戳回去,繼續道:“好在這樣的事還沒發生,它又剛破殼孵化,靈智未開,蠢笨得很,也算情有可原。孔雀是難得的靈物,羽族鳳凰能將它孵化出來,必也耗費了不少心血,要是處罰太重,恐會叫他們心生怨恨,引起動蕩。”


沈瑱頷首,又問道:“這麼說,你同意讓鳳君凰主將它帶回?”


沈丹熹搖頭,“羽族鳳凰老來得子,定然舍不得管教,而這孔雀天生兇性難當,父君最好能將它帶回昆侖教化,去其兇性,再送歸羽族。”


沈瑱這才滿意,摸了摸她的頭,說道:“好,就照你說的處置。”


興許是孔雀因此記恨了她,回到昆侖後,便屢屢向她挑釁,就算回回都被她打得啄地,他也能屢敗屢戰。


後來等他長出翎羽,沈丹熹便不再白白應他的挑戰,要拿他屁股上的尾羽做賭注才肯出手,贏一次便拔他一根尾羽,孔雀好不容易長出的幾根尾羽,險些都被拔光。


她嫌棄拔下來的尾羽放久了失掉光澤,不夠好看,便在孔雀尾羽上做下標記,寄養在他身上,闲來無事,便叫侍女去將那隻少主請過來,為她開屏。


別人賞花,她賞鳥羽。


沈丹熹一瞬間想起了好些往事,看著他的眼神變得有些復雜,不過旋即,她又勾起唇角,露出一點笑意,說道:“原來是你,漆飲光。”


她周身透出的冷漠因為這一笑,便如春臨大地,冰消雪融。


漆飲光看著她的笑,也應和似的,彎唇陪著笑臉,隻是瞳中的神色卻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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