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唱戲最要緊的是代入。
我的表白是假話,但從前的辛酸卻真得不能再真。
正因為這一份真情實感的辛酸,我忍不住嚎啕了起來。
就好像,我果然愛慕他至深,並為這一份真愛傷心不止似的。
梁熠怔住,猛然抱住我。
我埋首在他頸側,兩臂抱緊他不肯放,由著眼淚肆無忌憚地掉進他的衣領,「阿熠,阿熠,我們不要吵了,我們還像以前一樣好不好?」
梁熠緊緊抱著我,心跳一聲快過一聲。
他沒有說話,拇指輕輕揩去我頰上淚珠。
良久,他嘆息一聲,捧著我臉龐,在我額上印下一個吻。
極溫柔,極繾綣,仿佛重幕篩過的寸寸日光,許諾要將萬物照亮。
17
我用一次重傷,換來了梁熠難得的心軟。
他喜歡從前嬌氣天真的雲卿,我就順勢扮給他看。
賞花品茶、讀書寫字,都是從前的雲卿會幹的事情。
十七歲家變,我再不碰這些燒錢的玩意兒,轉而去學如何調笑,去學如何斟酒極滿而不漏一滴。
歡場十年,我學會了假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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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出茅廬時是假裝成熟老道,而現在,我是要裝溫柔真愛。
我去裁縫店新做了五套不同款式的白裙,又一口氣買了十七盆鮮花。
書店裡新進的西洋油畫,我買了大大小小的八幅,甚至在梁熠書房的國境地圖邊也掛了一幅。
我常常抱著梁熠的脖子撒嬌,跟他談天談地,又在他不耐煩的時候裝委屈說無聊。
終於,梁熠答應我可以繼續我的京劇事業。
隻一條,不許涉足歡場。如要赴宴,必須是與他同去。
我足足養了兩個月的病,期間,我修書幾封,向我從前在海城的搭檔們發出邀請,請他們來蘇城發展,有梁督軍保駕護航。
我把梁熠和我的關系點破,他們就知道了從前阻礙我戲路的障礙已經變成了我的助力。如今是亂世,背靠大樹好乘涼,他們昔日能因為利害關系背棄我,如今自然也能因為利害關系逢迎我。
我並不在乎他們的人品,我隻要他們能迎來滿座叫好。
我抽空與蔣老板見了一面。
我並不怪他,審時度勢是商人天性,彼時換位是我,也未必能比他高風亮節。
蔣老板得知了我與梁熠的關系,直說大水衝了龍王廟。
我含笑不語。
他心裡有愧,待我愈發殷勤。我將老搭檔的飲食起居交由他打理,他加班加點,一周內就組好了一個新的戲班子,從拉琴的到打簾兒的,各色人物都齊全。
等我病愈出山,戲班子已然磨合得很默契了。
蔣老板找人算了幾個良辰吉日,用紅紙寫了讓我挑一個劇場開張的好日子。
我讓他自行挑選,畢竟,「開業那天我不會去的。」
他詫異了一瞬,隨即以為懂了我的言外之意,笑著說是,「以小彤雲的資歷,自然是要壓軸的。」
我沒接話。
一壺茶飲完,我打了個哈欠,捏了捏鼻梁。
蔣老板十分乖覺,看我面露疲色,連忙起身告辭:「你先養身子要緊,我不打擾了。開業那天我給你下個帖子,來不來都看你。」
我目送他離開,將殘茶一飲而盡,幺幺上來給我捏肩膀,問:「雲小姐,開業那天你為什麼不去呀?」
我將她的小手握在掌心,拂開她額上汗黏的發絲,笑答:「因為還不到時候呀。」
蔣老板定的開業之期都在一個月內,但這一個月,並不足夠讓一家劇場的聲名傳到西南去。我要讓劇場蜚聲全國,再借一點點賀峻的巧力,把程鴻光請來劇場聽戲。
這一次刺殺,哪怕我死無葬身之地,也絕不能讓程鴻光活著走出蘇城。
18
我正在耐心推演著計劃,一點點將它做的周密,在這期間,有消息傳來——梁熠活捉了那天試圖槍殺他的人。
「可問出來是什麼人了沒有?」我問。
趙副官說:「那人是個硬骨頭,各種方法都使盡了,愣是半個字沒吐。但不說也有不說的法子,我們根據他落腳的地方一路倒著查過去,查到了他是從西北一個關隘進來的。」
我將珍珠耳墜掛上耳垂,從鏡子裡瞥一眼他,說:「西北那地方慣出死士,莽得很,也亂得很。就是不知道,西北現在究竟是哪一支勢力佔了上風?」
趙副官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該不該跟我聊這些事情。
我輕輕偏頭,滿意地看珍珠晃出瑩潤的光澤,然後才不緊不慢地說:「怎麼,我受了這麼重的傷,吃了這麼大的苦頭,連過問一句殺手身份的資格都沒有了?」
其實我是在混淆概念。
不過實際言談中,沒人會時刻提防著言辭漏洞。
趙副官立刻笑道:「哪裡會呢,雲夫人救了督軍,是我們全軍上下的大恩人。我隻是怕西北的事情太雜,打攪了您靜養。這麼說吧,自從西北的霍家軍式微之後,原本霍家軍的幾員大將都各自立了山頭。不過行軍作戰也講究運道,原本起點一樣的四五人,現在隻有姓黎的和姓彭的有些優勢。再就是……」
我挖出一塊大紅口脂來,小心地點在嘴唇上,問:「再就是什麼?」
他想了想,說:「再就是西北大族白家的長子,名字叫做白山墨。他這人留過洋,從前是做生意的。不知怎麼,竟也招兵買馬,開始參與西北的爭鬥。」
白山墨。
這個名字聽在我耳朵,讓我心裡動了一動。
我家是做生意起家的,因此我向來對生意人都很有好感。
生意人擅長觀察時機,越是亂象,越能發掘出發跡的好機會。
白山墨在西北亂局中插一腳,且名氣能比得上黎、彭二位大將,可見其決心與能力還是有的。
而且他留過洋,這就更為可貴。
我家表哥表妹都在十幾歲時去了歐洲求學,我本來也該去的。
可惜我天生醉心戲臺,什麼塞納河水,什麼牛津餘暉,在我眼裡都比不上一聲哀怨柔婉的古老唱腔。
我沒留過洋,但我很知道這些留洋的人是什麼做派。
有的人,比如我隻知道勾搭男女學生的表哥表妹,他們就純萃是為了獵豔逗樂。
而有的人,比如常常在報紙上以詩文針砭時弊的那位三一先生,他便是以劍橋三一學院為筆名,崇的是科學求真的精神,效的是愛國愛民的情懷。
不過,這白山墨到底是哪一種人,還有待商榷。
因為這世道,多的是像我這樣裝模作樣的人。
我出了一會兒神,趙副官便以為我是不耐煩聽了,笑著說:「瞧我,一說話就停不下來,別耽誤了您和程小姐的約。車子我已經安排好了,就停在門口。」
第一次要車的時候,趙副官還盤問了我好幾句。
現如今態度卻這樣殷勤討好。
人啊,果然多少有些捧高踩低的心思。
我合上胭脂蓋,將外套披上,拎起手包去見程玉琅。
19
程玉琅會邀請我喝茶,是我沒想到的。
收到邀請的那天,我還特意問了問梁熠,問他放不放心我單獨去見程玉琅。
他正看著電報,頭也沒抬,說讓我去就是了。
我抱著他的脖子吹氣,笑問:「你不是說,我要是出門,必須得有你在?」
梁熠眼神暗了暗,將我按在椅子上如此這般了一番,哼了聲:「女的不算。」
有了這句話,我這才心滿意足地出了門。
我還得多謝程玉琅。
甭管她這次安的是什麼心,起碼她替我多尋了一個出門的理由。
見女的就行,你管我見誰?
於是,見到程玉琅的時候,我心情還是挺不錯的。
盡管她遲了二十分鍾。
她約我看芭蕾。
俄國的舞女來了蘇城,把這一出芭蕾舞也帶上了劇場。
我向來是欣賞不了芭蕾的,嫌它動作太浮誇,嫌機關布景太造作,不夠婉約,不夠含蓄,不夠將千萬種情緒融到一腔欲語還休裡。
程玉琅姍姍來遲,劇已經演了一個開場。
在起伏的音樂聲裡,程玉琅生硬地開口:「聽說你為梁督軍擋了一槍,我原本想去看你的,但他不許。」
稀奇。
於情,我和她是名義上的情敵,換做是我,一定巴不得對方就此死掉。
於理,她堂堂程家千金,西南最寶貴的明珠,做什麼來看我一個戲子出身的姨太太?
我沒興趣知道「他不許」的「他」究竟是梁熠還是程鴻光,因此刻意忽略她的言外之意,隻是笑著說:「謝謝程小姐關心,我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程玉琅憋了憋,又說:「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以為你和梁督軍隻是偶遇。」
少女的神色寫著「你騙我你為什麼騙我」,我幾乎要嘆氣。
程鴻光一生老謀深算,沒想到養出了這麼一個單純沒心機的女兒。
從前活在父母羽翼下的我,也是這樣的嗎?
我恍惚了一瞬,說了今天的第一句真心話:「程小姐,不管你信不信,你跟從前的我很像。」
程玉琅大約是沒想到我會這樣回答,愣了一下。
我瞅著她的神色,笑了一笑,換了話題:「在福門樓初次見你,我是真的想撮合你和梁督軍的。」
我又在心裡補了一句:當然,那是在不知道你是程鴻光女兒的情況下。
程玉琅咬著嘴唇問:「可你後來成了他的雲夫人,他還為了你……"
她說不下去了。
但我聽懂了。
少女臉皮薄,不願意再提起被梁熠拒絕的事情。
我凝神看了會兒芭蕾,隻覺得一如既往的抽象,遂放棄,轉向一直看著我的程玉琅。
我說:「程小姐,你是千金之軀,而我隻不過是個唱戲的。哦,也許你曾經聽說過,我是梁督軍從妓院裡贖回來的。論身份,論長相,論年齡,我沒有哪一樣比得上你。其實,你沒必要找我,因為我隻不過是梁督軍的一個擋箭牌。真正決定他心意的,是他自己。」
程玉琅低下了頭,良久,又倔強地看著我,「他說他不靠女人打江山,但我不需要他為我做什麼,甚至……」
她又不說話了。
我笑了,貼心地替她補全:「甚至可以不要程這個姓氏?」
程玉琅攥緊了衣袖,沒有說話。
我含笑看她,心裡卻在罵她是個大傻逼。
20
「你覺得我是痴情太過?」程玉琅問我。
我隻笑笑,不說話。
是痴情,卻也年輕。
我注視著她,舞臺偶然掃過的白光輕輕打在她的眉目。
這樣稚嫩,這樣相信。
我垂下眼簾,第一次深刻地感覺自己已經不再年輕。
她看梁熠,是樹影光斑下挺拔而英俊的掌權者。
但我看梁熠,是陰晴不定心狠手辣需要加以提防和利用的舊情人。
女人的老去,並不在於容顏的變化,也許皺紋並沒有爬上我的眼角,但它已然斑駁了我的心。
芭蕾舞女正在旋轉跳躍,足尖點著冰冷舞臺,手臂迸發出剛健的力道。
程玉琅就在這驚濤四起的音樂聲裡定定看著我,一隻眼寫著無畏,一隻眼寫著自信。
「如你所說,我樣樣都比你好。你學我描眉畫眼,學我穿白裙戴珍珠,與我隻有三分相似的你,居然都能得到他的青睞。那麼,他取你而舍我,這之後必定有什麼隱情。」
我嗆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