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得這樣理直氣壯,我簡直要以為我是那個赝品了。
我將水杯放下,瞧著她,「程小姐,我跟你這麼大的時候,喜穿白裙,喜畫彎眉。十年裡,我不穿白裙,不畫彎眉。而你,跟從前的我穿著打扮風格一樣。這些,究竟是你生來愛美,還是你有意迎合梁熠喜好?」
我已經將話說得很透。
隔了十年的時空,我們從未相見,卻有著類似的氣質與樣貌。我是天成的嬌慣,她是為了一腔的少女懷春。
誰先學的誰,不必用做貶低打壓對方的辯句。我心如明鏡,但也絕不相讓。
程玉琅不說話了。
在雅座片刻的安靜裡,我也將她的話一再咀嚼。
她的理由固然荒謬,可結論卻未必不對。
程玉琅美貌且年輕,身後還帶著整個西南的權柄。
梁熠用我做擋箭牌,再添上「不靠女人」這一冠冕堂皇的理由,騙騙局外人也就罷了,但卻瞞不過我。
我之於他,哪有那麼重要。
再者,為了權勢,他連殺人放火的事情都幹得出,何況隻是娶一個美嬌娘而已?
程玉琅的話點醒了我,我開始思考,梁熠究竟有著什麼盤算。
畢竟,現在他是我最重要的一張牌,他的一舉一動會打亂我整個布局。
我坐不下去了,迫切想探聽梁熠的口風。
我拎起手包要告辭,程玉琅在我身後開口:「雲卿,你不明白。我十七歲第一次見他,他從樹蔭裡走來,太過挺拔,太過英俊,跟我見過的任何一個男人都不一樣。從那時候開始,我就發誓一定要得到他。你別攔我的路,否則我不會讓你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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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停下腳步看她。
千金小姐咬著嘴唇威脅我,透露著虛張聲勢的倔強。
我不覺得惱火,隻覺得好笑。
我之前說了那麼多,原來都是白費。兩個女人和一個男人之間的事情,她以為解決另一個女人就能取得情場的勝利。殊不知在這場看不見硝煙的角力裡,她真正該攻略的對象是那個不動聲色的男人。
她死死盯住我,我笑了一笑:「程小姐,如果梁熠知道你今天這樣逼迫我,你認為他會怎麼想?」
說罷,我轉身就走。
我又不是菩薩,沒興趣普度眾生。
小女孩不撞南牆不回頭,那就由她折騰去,反正她還年輕,有大把的好時光可以蹉跎浪費。
舞曲漸漸到了高潮,咚咚的腳步聲響在我身後,是程玉琅追著我出了雅座。
我在樓梯上停了下來,準備看她還想說些什麼。
就在這時,賀峻從另一個雅座出來,不偏不倚擋在了我和她之間。
「程小姐,這麼巧?」一如既往的調笑腔調。
程玉琅頓住腳步,「額,啊,是賀督軍,你還沒回北方嗎?」
她被賀峻堵住,暫時沒辦法動彈,她的目光卻焦急地四處尋我,在一剎那與我短兵相接。
她示意我原地站住,不許走。
我挑了挑眉,真就站住不動。
卻不是聽大小姐的旨意,而是好奇賀峻的來意。
賀峻笑吟吟道:「怎麼,玉琅你似乎很希望我趕緊走,哥哥我可要傷心了。」
程玉琅勉強笑道:「哪裡的事,隻是以為你幾個月前就回北方去了,乍一見你,有些驚訝罷了。」
賀峻靠近她幾步,將她看向我的視線完全堵死,聲音漸低:「原本是要走的,但是想到還有些事情沒做,比如,還沒跟玉琅妹妹你道聲別……"
說到這裡,他轉了頭四處看,像是要看有沒有闲雜人等在場。
我立刻踮了腳往樓梯轉角處走去。
再一抬頭,梁熠站在劇場出口,襯衣的紐扣系到最上一顆,外套隨意地搭在臂彎處。
他靠在牆沿,微微仰起頭似乎在分辨音樂。他的脖頸曲線流暢,喉結凸出一個明顯的彎弧。
在他指間還有一星煙頭,於昏暗中閃出紅光。
仿佛暗夜裡劃過的警報燈,你明明知道那預兆著危險,卻會不由自主地向它注目。
我忽然想起了程玉琅方才的話,怎麼說的來著,「太過挺拔,太過英俊」?
唔。
他安靜不發瘋的時候,皮囊確實足夠迷人。
聽見有人聲,他抬起頭看過來。
然後,他向我伸出一隻手,摟在了我的腰上,將我攬向他的胸膛。
另一隻手,將煙蒂按熄在鐵皮上。
「聊什麼,聊這麼久,嗯?」他問。
我笑著抱著他肩膀,仗著比他高一個臺階的優勢,勉強與他目光齊平。
「阿熠,我有沒有說過,你隻穿一件襯衣的時候,真的很讓人有撕碎它的衝動。」
他側過臉,一口咬住我耳垂,把珍珠也銜進舌尖。
「那我有沒有說過,我不喜歡你離開我視線太久。」
我沒說話,他懲罰似的重重咬了我,我吃痛地向後仰,硬生生忍住快溢出喉嚨的痛呼。
借著這一個動作,我往上看去,發現不知什麼時候,程玉琅和賀峻已經不在樓道上了。
他們去了哪裡?
21
昏暗的樓道裡,梁熠橫在我腰間的手臂突然用力。
「卿卿,你在走神,」他說,「你最近越來越不乖了。」
我咽下一句「乖你媽」,像波斯貓一樣蹭蹭他臉頰,「我沒想到你會來接我,你讓我想起以前了。」
他松開桎梏,手掌在我腰際摩挲。
我能明顯感覺到,在我這句話之後,他的氣場不再那麼暴躁了。
我趕緊繼續追憶似水年華:「那時候你明明比我小一歲,卻比我高了一個頭。戲園子裡進進出出那些人總問我,卿卿啊,那個是你哥哥嗎?」
梁熠低聲說:「然後你答,不是的,這個是我的小情郎。」
我明明是有意說這些話讓梁熠心軟,但不知怎麼的,這些往事都一一浮現在我眼前。
那樣鮮活,那樣閃亮。
那時候我多快樂啊。
戲園子外面有一條路,路兩邊種滿了銀杏。
秋天會飄下泛黃的扇葉,偶爾我撿起一片,去遮梁熠的眼睛,他就會笑著握住我的手腕,把我拽進他溫暖的懷抱。
那時候的他多好啊。
我再怎麼耍賴撒嬌,他都照單全收。
而且那個時候,他雖然也倔,可眼底總是帶著深深的笑意的。
……
算了。
再想下去,我就又要覺得是我虧欠了他的。
音樂響到了高潮,就在滿堂震耳欲聾的樂聲裡,梁熠靠近我,低聲說:「今天帶你去醫院。」
我想到揭開紗布上藥的痛苦,立刻條件反射說:「怎麼了,傷口已經好全了,我不去。」
他說:「你已經兩個月沒來月事了。」
我愣住,下意識低頭看向小腹。
影影綽綽的燈光偶爾會照到樓梯,他的臉龐也忽明忽暗,喜怒難辨。
我攥緊他的衣角,輕聲問:「如果我真的懷孕了,你會願意讓我生下他嗎?」
眾所周知,梁熠有十八房姨太太,但至今沒有做過父親。
我對他後院的事情並不好奇,畢竟他滿街紅妝將我迎進門之前,就已經另闢了一個府邸。
他那十七房姨太太都住在另一個宅子裡,我一個都沒見過面。
我似乎聽見誰說了一嘴,說不是梁熠不行,而是他不許那些女人有他的孩子。
挺無情的,提上褲子就不認人的狗東西。
我暗自腹誹,又好奇他到底是在給哪個女人留嫡子的尊榮。
梁熠沉默了片刻,說:「願意。」
我僵住。
原來是給我留的。
舞曲聲音漸低,他忽然拉起我的手往外走。
黑色汽車停在樹影裡,淡紫的丁香伸出一簇來,嬌嬌弱弱地攔在車窗一旁。
梁熠拂開花枝,拉開車門讓我進去。
我心裡猶在忐忑驚異,暈乎乎地坐上了車。
汽車平穩地啟動。
梁熠閉目養神。
他最近挺忙的,書房的燈常常燃到半夜才熄滅。
趙副官有時候暗示我可以給他送點夜宵,我表示我要睡美容覺。
老娘沒空。
主要是,我怕入戲太深,我就出不來了。
愛本來就藏在細節裡,一個細節疊一個細節,織就一張細密難逃的情網。
網住他就行了,不必網住我。
我伸手到他太陽穴,一邊揉,一邊裝作不經意道:「戰事都歇了,做什麼還把自己搞的那麼累?」
趙副官在前面開車,裝聾作啞的一把好手。
梁熠說:「三分格局是定了,但西北還有變數,何況……」
他睜開眼看我,似笑非笑:「你覺得一個華東就夠了嗎?」
我脫口而出:「你想要北方?」
他沒說話。
我又自行否決:「不對,賀峻好色庸碌,北方指日可待,你想要的,其實是西南?」
窗外景色飛一般地後退,融成色彩模糊的線條。
我就望著這樣快速變化的景物,輕輕問:「你想要西南,那你為什麼不娶程玉琅?」
梁熠伸手摸摸我的發頂,說:「卿卿,你變聰明了。我想要北方,也想要西南,而我最想要的,是一箭雙雕。」
這句話簡單,信息量卻太大。
我一時無法言語,沉默地望著前方。
梁熠將我的腦袋按在他肩膀上,他的呼吸就響在我頭頂。
我是真的困了。
早晨起得太早,跟程玉琅打機鋒又太麻煩。
舞臺歌聲喧哗吵鬧,以及,盡管我不願意承認,但在梁熠身邊,我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安全感。
我半夢半醒間,忽然聽見梁熠的聲音,忽遠又忽近,仿佛是我的夢境。
他說:「卿卿,我希望你聰明,明白自己應該始終站在我的身旁;我又希望你不要太聰明,太聰明的女人心思多,活不久。」
22
醫院確認我懷孕兩個月的時候,我正在安排劇場在西南地區的演出。
趙副官觀察著我的神色,我自然表現得喜上眉梢。
然而我心裡清楚,這個孩子不能留。
梁熠以為給了我資源和人脈,我就得對他感激不盡,心甘情願做他的金絲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