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比。
蘇蕊兒抬袖拭淚,「我來這邊看看師姐,敘起舊來,一時傷心,讓前輩見笑了。」
岑入松點點頭,看向我。
我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
哼,本惡霸一個人孤立你們一群,才不給你審判我的機會。
蘇蕊兒見岑入松手裡拿著草藥,好奇詢問。一來二去,兩人就草藥說起話來。
蘇蕊兒身世與我不同。
修仙界的風水寶地多被各大仙門佔有,仙府邊緣也有低級修士和凡人聚集生活的城鎮,我便生於這種凡人村落。我被倪卿夜撿回去時,奄奄一息,正抱著隻死老鼠啃食求生,此後,我一直生活在合歡宗中。
蘇蕊兒出身高貴,為藥王谷谷主愛女,早年湊巧救過倪卿夜,後來被他帶入合歡宗,其中緣由說來話長。
總之,她對藥物知曉頗多,同岑入松很有話聊。
我對藥草一竅不通,更對他們的一見如故毫無興致。
明月映窗臺,適合散步。黑夜沉沉,無心池在月色下格外清冽。
我緩緩步入池中,跟之前不同,這回渾身刺刺麻麻。
無數陳舊往事在我腦海裡翻滾。
倪卿夜和我的醜事在合歡宗傳開後,蘇蕊兒傷心欲絕。倪卿夜忙著對蘇蕊兒陳情表白,上演你逃我追戲碼,反思自己的荒唐,發誓痛改前非。
而我,在宗門中舉步維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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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開始,大家隻敢背後議論,時日一久,他們見倪卿夜根本對我毫無維護之心後,逐漸膽大,甚至故意當面鄙薄嘲弄。
原本就不服我的幾個弟子更是趁機踩我一腳,蔑笑我的首席之位原是靠自薦枕席得來的。
難聽的話,數不勝數,牆倒眾人推,破鼓萬人捶。
可我沒想到,比起之後的事,這些話簡直無關痛痒。
我心緒不寧,練功時受了內傷。蘇蕊兒發現,說要去叫倪卿夜來幫我療傷,來的人,卻是師弟。
師弟趁機暗算。
他給我下藥。
合歡宗用來對付外人的烈藥,他以百倍劑量加諸於我。
「師姐何必苦苦抵抗?你我同修合歡功法,我吸不了你功力,你怕什麼?」
「師父可以,為什麼我不可以?別喊了,師父今晚要給小師妹放煙花慶生,不會來。」
「師姐真美,尤其是這雙眼睛,時時刻刻在勾人。師弟真想讓大家都看看你現在這副模樣。」
「我還以為師姐多麼高不可攀,哼,不過如此。」
那晚,師弟說了很多話,越往後,越不堪入耳。
煙花聲響起,掩蓋住他的汙言穢語,也掩蓋住我撕心裂肺的哀求。微末餘光照不亮我這一方黑暗。
晨光熹微時,房門被人一腳踹開,我終於見到心心念念整晚,期盼能來救我的紅色身影。
卻,不止他一人,旁邊還有蘇蕊兒和同門。
我毫無力氣,動彈不得,躺在地上任由他們打量看戲。
一群人圍過來,師弟嚇得面如金紙,對著倪卿夜胡亂磕頭,叫嚷著他本是來照顧我,我卻動用媚術勾引他。
蘇蕊兒望向我的眼神裡充滿了震驚和失望,她跟倪卿夜解釋,「我、我本是想找你,可你不願見師姐。我遇到師兄,他說他可以照看……我沒想到……」
人群議論聲起,沒想到我勾引師父不夠,連師弟都不肯放過,天生下賤。
倪卿夜面色黑沉,落掌,捏爆了師弟頭顱。
溫熱的血濺我一身。
他居高睥睨著地上奄奄一息的我,眼神冷得可怕。讓我想起八歲那年,他遇到正在啃食老鼠的我時,也是這種眼神。
那時候,我以為他是下凡的神仙,死死拽住他的衣角,像拽住救命稻草一般。
他撿我回去,將我養大。
所以,沒事的。倪卿夜向來外冷內熱,不會當真不要我。我為人如何,他該比誰都清楚。
我如是想,使盡力氣伸出手,想扯住他的衣角。
倪卿夜卻往後退了一步,眼神越發嫌惡,好似我骯髒得不可觸碰。
他挑起地上的衣裳扔我身上,轉過身去,「師徒一場,我不殺你。倪霄練,你滾出合歡宗,以後不準稱我之姓。我此生都不想再看見你。」
合歡宗在修仙界被視為邪門歪道,我還是頂著勾引師尊和同門的罵名被逐出師門,根本無處可去。
我一露面,輕則被辱罵,重則人家直接拔劍相向。
世上的一切都有代價,合歡功法靠偷竊他人修為當捷徑,自有其弊端。修煉者一旦停下便會遭受反噬。凡人沒有靈力,於我無用,凡間也不能長待。
我被迫躲躲藏藏,混跡於仙門罕至,魔修妖物叢生的邊緣地帶。
合歡功法主內修靈力,在外修身法上非常薄弱。我雖會使用綾帶,但武力跟那些專門修煉刀法劍法的魔修們不能比。
可這種地方,一言不合,說殺你就殺你,毫不講理,我隻能進,不能退。
不管如何痛苦,我都在苦苦求生,從未想過放棄。那些年,我過得混沌艱辛,也不知自己是怎麼熬過來的。
在日復一日的你死我活中,我逐漸成為赫赫有名的魔域妖姬,臭名愈發昭著,連修仙界都有所耳聞。
很久之後,我在魔界偶然遇到蘇蕊兒,她和前來除魔的悟虛掌門雲陽在一起。
綠樹繁花間,兩人竟是在親吻,美好得如夢似幻。
雲陽發現我的氣息,御劍飛來,我同他大戰負傷。
倪卿夜緊接而來,時隔多年後,我們終於再見。
我告訴他雲陽和蘇蕊兒之事。
倪卿夜卻說,他都知道。雲陽為斬妖除魔而遭奸人算計,蘇蕊兒出於憐憫才以身相救。她跟我不同,他不怪她。無論發生什麼,她在他心裡都是最純潔善良的存在。
我驚呆了,我遭師弟陷害是我自甘下賤。蘇蕊兒有了倪卿夜還跟雲陽不清不楚,竟還能純潔無瑕。
倪卿夜雙標玩出花兒。
我怒火中燒,聯合幾個厲害魔族囚禁了他們。
我質問倪卿夜,這麼多年我到底算什麼,我跟他算什麼?
倪卿夜對我嗤之以鼻,說我死不悔改,生性刻毒,在魔界依然興風作浪。從前與我苟合,皆是過錯。
苟合,可笑。
明明是他教我合歡功法,明明是他先招惹我,說什麼我是為他而生。
玩弄拋棄我不說,還敢用上「苟合」一詞。
合歡功力越深,越能放大人的欲念。我看著眼前的倪卿夜,我人生所有的快樂和痛苦都來他,一時間愛恨交加,惡念叢生。
他不是厭惡我了嗎?他不是對蘇蕊兒一往情深嗎?
我偏要勉強,偏要拆散。
我讓蘇蕊兒選,雲陽和倪卿夜,隻能有一個活。
三個人,個個舍生取義,搶著自我犧牲。我跟倪卿夜一起多年,他就是個動不動屠城的病嬌瘋批,居然能有這麼偉大高尚的一天,寧願以死成全蘇蕊兒。
倪卿夜深情款款,「隻要你開心就好。」
蘇蕊兒泣不成聲,「師姐,當年我太傷心,才忍不住跟好姐妹傾訴你和師父的事。我從來無心害你。我知道你恨我,你該恨我,可不要牽連他人。師父對你有恩,雲陽與你無關。你可以殺我,放過他們。」
見我大怒,倪卿夜立刻說這麼多年來,蘇蕊兒一直牽掛我,在找我,心裡備受折磨雲雲。之前死不悔改的人,現在為了蘇蕊兒終於肯低頭,說他對不起我。
我淪落至此,受那麼多罪,她一句無心就能帶過?他一句對不起我就該原諒?
我越聽越恨,直接動手,三個都去死,去地下繼續你們的情未了,別來惡心我。
可惜,恰在這時,仙門攻入魔界,我被他們重傷抓獲。
他們先將我綁在無心池裡,拿雷雲鞭審問,逼我交代罪行。
我到底哪裡錯了?我到底何罪之有?
我隻是在努力活下去。
我修煉合歡功法,殺了不少魔修。仙修除魔是為功德,輪到我就成了罪過。
敢去魔界的仙修往往厲害,我很少招惹,死於我手的仙修並不多。遠遠不如仙門自相殘殺時死掉的數量。
雷雲鞭抽了三天三夜,也沒得到我一句認錯。
他們將我捆去滅魂臺,要梟首滅魂示眾。
蘇蕊兒跪求各大仙門放過我。
「師姐罪無可赦,可是蕊兒求大家不要殺她。合歡功裡有一門勾魂術,眼波流轉間亂人心神。隻要挖掉師姐眼睛,她以後就再也不會作惡。求大家慈悲,饒師姐性命,蕊兒願盡此一生,替師姐償還罪孽。」
「你們殺了我,殺了我!」我使出最後的力氣尖叫,卻無人理會。
魔修欲念重便不提,那些栽我手上的所謂仙修,哪一個不是道貌岸然之徒?我朝他們笑一下,他們立刻心猿意馬,自甘墮落,還勾魂術,簡直是高看了他們。
偶爾遇到不上鉤的仙修,我都是一走了之。
勾魂術,我從來都不屑用。
蘇蕊兒是有多恨我,才癔症發作給我加上這種罪行?還是說,她當真蠢到以為自己是在行善,在為我開脫?
我仇家無數,這種下場隻會生不如死。
偏偏蘇蕊兒這些年行醫濟世,聲名鵲起,將合歡宗名聲扶正許多,背後的雲陽等人又支持她,眾仙門當真給了她這份面子。
我眼睛被挖,經脈被廢。
行刑之人,正是倪卿夜。
他說,我是他一手養出來的怪物,他來清理門戶。
刑畢,驅逐流放。
一個落魄無依的貌美盲女會遭遇什麼?
無盡的侮辱和欺凌,難以想象的黑暗與罪惡。
今夕何夕,我不知曉。
無盡噩夢中,回想我這一生,幹癟慘淡得可怕,倪卿夜居然已算我人生裡罕見的光亮。
他讓我吃飽穿暖,教我寫字畫畫。
合歡宗中遍植山茶花,盛開時節,他摘下,簪在我發間。
後來,也是在那片花叢中,他擁吻蘇蕊兒,替她簪花,宣誓她是他唯一的道侶。
既不愛我,當初何必引我入歧途?
在腥臭與骯髒中,我忽然聞到一股熟悉的花香。
是倪卿夜的氣息。
曾令我安心的花香,如今帶給我的隻剩恐懼。我艱難地往後挪,妄圖躲避,卻是徒勞。
倪卿夜帶我回去了。
蘇蕊兒身受重傷,因合歡功底緣故,我最適合為她補養。
我被倪卿夜養在血藤間,每日取血,直到七七四十九日後,他剖出我的內丹,用以救蘇蕊兒。
最後的記憶停留在烏鴉嘶鳴的亂葬崗,它們啄食我的身體。無數蛇蟲鼠蟻撕咬我,起初還很痛,麻木後,感覺不到疼。
我的意識漸漸模糊,記憶交織凌亂,喃喃自語。
「今年的山茶花開了嗎?」
「師父,蟲子在咬我。」
「倪卿夜,蘇蕊兒……我的一生不該如此。」
我記得,很久以前,我並不是個壞人。
小師妹剛到合歡宗時,我也很喜歡她,有好吃的好玩的,我都會留給她。
侮辱我的那個師弟,剛來合歡宗時還是個怕黑的小孩子,我經常牽著他的手走夜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