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門口的榕樹下等了許久,直到月上柳梢,才有宮人從裡邊出來。
我一個閃身,從門縫裡擠了進去。
裡頭燈火通明,皎潔坐在窗前託著腮發呆。
她見到我的第一反應是「啪」地關窗戶。
我罵她讀書讀成書呆子了,不知道有個詞兒叫掩耳盜鈴嗎?
「吱呀」一聲,窗戶便又開了。
我倆就一個在窗內,一個在窗外,相顧無言。
半晌,皎潔扯扯嘴角,笑得比哭還難看:「我不敢見你,怕你從此不理我。」
皎潔說,不久前,她被一位貴人邀去府上作陪,那人位高權重,她拒絕不得。
在席上,見到了當今聖上。
聖上驚嘆她的文採,而後得知是林家之女,甚是惋惜,便封了昭儀帶回宮。
她解釋:「你放心,我不會和沁姐姐搶夫君的,聖上納我,不過是想借父親的名聲拉攏文官,可沁姐姐如今不理睬,阿沐,你幫我與她說說。」
我不大贊同,質問道:「這事兒有很多種方式,可以赦免你,可以給你賞賜,甚至可以為林家平反正名,他既要拉攏,你若是不願,誰能逼你嫁,你又為什麼要嫁?」
?「阿沐。」
她聲音忽然尖銳起來。
「你沒有經歷過家族傾覆,沒有體會過一夜間失去爹娘的痛,也無法理解活在青樓裡的恐懼,你不知道那些膩在人身上的眼神有多惡心,每天的虛與委蛇有多令人厭惡,你更不明白我是怎樣說服自己活下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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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
「你不明白,」她厲聲打斷,「你無法感同身受,阿沐,那樣的日子我不想再過了,就算恢復自由了又如何,流言蜚語能放過我嗎?世俗會接納我嗎?又有誰會願意同一個做過妓子的人在一起?」
我深感愧疚,這些年來她一直藏得這樣好,讓人不敢隨意去揭傷疤,原來是早已潰爛。
我上前輕輕將皎潔攬在懷裡,低聲道歉:「對不起。」
她低著頭泣不成聲:「我從前,也和你是一樣的。」
我知道。
不,不一樣,你更好。
幼時,當我還隻知道爬樹掏鳥蛋的時候,京裡就已經傳開了,林家有女,名喚皎潔,天資聰穎,驚才絕豔。
走在宮城的甬道上,涼風陣陣,我有些恍惚。
若是沒有那場略顯荒謬的改嫁,面對這看似既定的結局,如今我又該如何面對皎潔?
「周沐你是屬王八的嗎?這麼慢。」
熟悉的嗓音將我從思緒裡拉回。
望向那個拿著粉色鬥篷從馬車旁迎面走來的男子,心想,是否該嘆一聲慶幸。
我笑著飛撲上前,撞進李燁懷裡,力道之大,他踉跄著後退好幾步。
他有些疑惑,雙手攏著我,擔憂地問:「怎麼了?誰欺負你了?你為什麼不罵我?」
我哭笑不得,抬腳就是一踹。
他輕巧躲開,轉身替我穿好鬥篷。
我望著他,忍不住道:「我好喜歡你呀李燁。」
牽著我的手緊了緊,他嘴角上揚,目不斜視地帶著我往前走,說:「我知道。」
23
我已許久沒有踏進宮門。
隔幾日修書一封讓李燁帶給長姐,知心話都在裡頭。
他笑我,是不是在為遠行做準備。
我點頭,這麼想也不錯,讓長姐提前適應適應。
實則覺得宮裡一鍋粥,貴太妃、皎潔、長姐三個人,我一個都招架不住。
可怕什麼,來什麼。
宮裡傳來消息,林昭儀流產了。
這還沒消化完,傳話的人又給了一擊重錘。
他說,是皇後所致,如今人在太後宮裡。
涉及皇嗣,我人微言輕,但也無法幹坐著。
皎潔那兒定有許多人圍著,長姐可就難過了。
我去找貴太妃幫忙求求情,長姐好歹是她喜愛的孩子。
貴太妃搖頭,第一個皇孫就這麼沒了,太後正在氣頭上,這會兒說什麼都是火上澆油。
但她能帶我進慈元殿。
趁著眾人說話的功夫,我避開宮人,悄悄進入偏殿。
裡頭光線有些昏暗,但能清楚地看見有個人影跪在案桌前。
這大約是太後日常禮佛的地方。
望著長姐挺直的背脊,我鼻頭一酸,她從小就聽話,身子又弱,在家時,爹爹就沒舍得讓她跪過祠堂。
「長姐。」我澀然開口。
她聞聲側首看向我,面色慘白:「你怎麼來了,當心被人發現。」
我搖頭,轉問事情原委。
她說:「阿沐,你信我嗎?」
我點頭,自然是信的。
她似乎覺得有些荒謬,輕笑出聲:「想不到,就與你從前同我說的話本子一般,林昭儀非要屏退眾人與我一敘,二人話不投機半句多,糾纏間,她自己摔下了臺階。」
我驚得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接話:「所以,皎潔說是你推的?」
長姐苦笑:「我百口莫辯。」
解鈴還須系鈴人。
凝霜閣果然熱鬧得很。
宮女攔著不讓出入,我叫她進去通報,就說來人是周沐。
沒過多久,那宮人將我迎進了門,裡頭一股腥味。
聖上也在,我不敢太放肆,恭敬立在一旁。
他也沒管我,隻對著皎潔道:「阿沁一定不是故意的,你或許是傷心過度記糊塗了。」
皎潔冷笑:「臣妾知聖上與皇後感情深厚,卻沒想到能顛倒黑白,歪曲事實。孩子何其無辜,如今連想要個公道都不能夠嗎?」
李煥大約語塞,一時未接話,半晌,指著我道:「熙王妃來了啊,你們好好說說話,朕還有事,晚些再來。」
…………
皎潔歪在枕墊上,看著我怔怔流淚。
「你怎麼樣?」
她捂著自己小腹,悲痛欲絕:「阿沐,我孩子沒了……」
我小步上前,屈膝半跪在榻前,仰頭安慰:「還會有的,我們朝前看,皎潔。」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止住顫抖:「阿沐,你信我嗎?」
我......
她放開我的手,幽幽道:「你這麼急著來見我,是關心我,還是為了你長姐。」
我深深嘆了氣:「皎潔,我來,是關心你,也是關心長姐,你們一個與我情同姐妹,一個是我至親,我誰都放不下,你同我說實話好不好?」
她說:「好。」
「自我進宮,沁姐姐就未理睬過我,後來我懷孕了,她更是傷心鬱結,自小的情分我不願失去,便想著哪一日能說開,是以我將人撂開在亭子裡單獨說話,她或許是一時激動,才錯手推了我吧。」
「你們說了什麼?」
「向她解釋進宮的緣由。」
我皺眉:「既然當初說無意爭寵,為何又懷孕了?」
她面露哀傷:「聖上醉酒......我如何能拒絕?」
我腦袋嗡嗡作響,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隻道:「皎潔,你知道,長姐她不是這樣的人。」
「人是會變的。」她歇斯底裡。
我斬釘截鐵:「她不會的。」
「她不會?」皎潔咯咯發笑,「那我呢?我在你心裡呢?」
我心下惶然:「對不起,我不是這個意思。」
這場糾葛,我被扯成兩半,然後,落荒而逃。
23
沒有第三人在場,這事就如一團謎,攪得人心乏力。
長姐奉太後旨意,每日從午時跪到亥時,為期一月。
無人能再說情,畢竟,明面上受傷害的確是皎潔。
我越想越氣,忍不住瞪向李燁:「這就是你們男子三妻四妾的壞處,德行。」
李燁不樂意了:「哎,這是皇兄家事,你可別扯上我。」
我自是不管,看他也甚不順眼,連著好幾日房門不讓進。
他整日委屈巴巴的,倒也未跟我生氣,還說要帶我去個地方散心。
我想想,答應了,與他同乘馬車出了門。
隻是,這個方向怎麼這麼眼熟?
好家伙,我反手就是一掌,說:「這個時候你還帶我逛窯子,有沒有人性?」
難怪非要我換上男裝,敢情是為著好處來的。
李燁捂著臂膀,疼得龇牙咧嘴:「你別急,帶你來自然有我的用意,還有,把備的帷帽帶上。」
瀟湘館白天不似晚上那般熱鬧,但品茶聽曲的也不少。
李燁定了雅間,沒有叫姑娘作陪,隻讓管事的帶人過來。
屋裡三三兩兩站了好幾號人,男女皆有。
李燁拿出一錠大金子和一些碎銀子放置桌上,指著我莞爾道:「我這兄弟呢,愛慕詠絮姑娘十幾年了,如今姑娘突然走了,芳蹤難尋,也未留隻言片語,他是茶不思飯不想,愁得本公子隻好帶他來解解相思苦。」
我尷尬地扯扯嘴角,行吧,傾慕皎潔的人常有,這話也不算奇怪。
李燁看了我一眼,繼續道:「你們都說說,詠絮姑娘走之前,每日都在做些什麼?事無巨細才好,誰說得讓人高興,這金子就是誰的,自然,見者有份,好處少不了,隻是你們得守口如瓶,我這兄弟面皮薄得很,若是傳出去,可保不準會出什麼事。」
眾人自然點頭稱是。
真是說什麼的都有,看的什麼書,吃的什麼茶,穿的什麼衣,彈的什麼琴,用的什麼膳......
直到李燁開口:「詠絮姑娘平日都喜歡見什麼人?照你們看,她喜不喜歡我這小兄弟這樣的?」
「喜歡喜歡,一定是喜歡的。」眾人目光堅定。
他們便開始揀著人來說,連談話內容都一一告知。
也不乏一些汙言穢語被李燁打斷。
打頭的嬤嬤見我二人沒什麼反應,賠笑道:「問小梅,小梅一直跟著姑娘,她一定知道得多。」
我將目光移向她口中的小梅,是了,是一直跟著皎潔的那個小姑娘。
小姑娘被推上前,站在跟前兒怯怯道:「我、我不知道。」
李燁聲音溫柔:「無礙,你就說說,你們姑娘有沒有對什麼人不太一樣,那便是她喜歡的。」
「不一樣的.......」
小梅猶豫道:「有一日我在屋外等候,無意間聽見姑娘請求去一位貴人府上彈奏琵琶,她低著頭嗫嚅,估計、估計是喜歡那樣的吧,從來都是別人求姑娘,姑娘從未主動......」
李燁又問,長得什麼模樣你可記得?
小梅搖搖頭,有些時日了,記不清了。
記不清又如何,這對我來說已經夠了。
24
從瀟湘館出來,心情並沒有好轉。
但李燁沒給傷懷的機會,將我帶到了西郊馬場。
他挑了兩匹棕馬牽至跟前,將其中一根韁繩放置我手中,然後翻身騎上另一匹。
茫然間,隻見他回過身粲然一笑,說:「來呀,來追我呀。」
我在風中凌亂:「燁狗子你是不是有病?」
他沒理我,猛地一夾馬腹,跑了。
這明目張膽的挑釁自然不能忍,來不及思索,我立刻追了上去。
我逐漸忘卻所有事,感覺到的隻有風,聞到的隻有青草香,聽到的隻有馬蹄聲,看到的也隻有前面那個湛藍身影。
不知跑了多久,李燁逐漸放緩速度,我亦然,與他並排悠悠而行。
我得意地瞧他 :「怎麼樣,追上你了吧。」
他煞有其事地點頭:「不錯,王妃娘娘可真是厲害。」
我問:「賽馬算我贏了,可有什麼獎勵。」
他歪著頭對我笑:「我呀,追到了我,我自然是你的。」
我故作傷心:「唉,這有什麼好追的,早知道這樣,就不費這心思了。」
李燁沒有立刻接話,久到我以為他生氣了,正打算哄哄,卻忽然聽到他認真道:「嗯,我不用你追,就在你身邊。」
心中的鬱悶就因這一句話去了大半。
望著熟悉的側顏,我忍不住想,是不是不論周圍的人如何改變,你都會像現在一般。
又是一年中秋,闔宮同慶。
雖不至完全物是人非,但多少也讓人生出一絲悵然。
長姐依舊端莊大方,坐在上首笑語盈盈。
聖上時不時地給她夾菜,長姐也都笑著接受,但我總覺著,再沒有初時那樣的親昵了。
我真的不太明白,為什麼李煥好像很愛長姐,愛到九五之尊也陪著她一起跪佛堂,又好像沒那麼愛,寵愛隨意就能給另一個女人?
李燁說:「你求我呀,求我就告訴你。」
「求你。」
大概沒想到我會這麼沒骨氣,又或是沒有想好該怎麼解釋,他說:「遲些告訴你。」
我夾走他碗裡的肉,罵罵咧咧:「你知道什麼你,整天就知道吃。」
李燁哭笑不得,忍不住跟我講道理:「這一晚上你不吃的也就鴨肉了,我吃一口怎麼了?」
哦,我默默放了回去:「那你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