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北涼王端起酒器,一個抬眸,殿內便山呼「吾王武威,萬壽無疆」。


北涼王默然不語,飲了一口酒,將酒樽落下。


大殿內的聲音便戛然而止,空氣重新回歸肅靜。


「家宴,諸位盡興。」


大王開了口,舞樂應聲奏起。


這才有了些宴會的模樣。


我飲了一口酒,垂眸間感受到兩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一道高深犀利,一道清冷幽邃。


第一道,來自尊位上如炬的目光,不用想也知道,這是北涼王看過來的。


我頓了頓,落盞時,順勢看向第二道目光。


卻在與目光主人對視上的那一秒,愣了愣神。


那人落座在右座主位,一身白衣長衫,散著如瀑的黑發,戴著半張銀制面具,露出一雙深邃的桃花眼和精致的下颌,像畫本子裡的謫仙人。


觸及到我的目光後,他抿唇一笑,修長的手舉起一盞酒杯,一飲而盡。


玉制的酒杯被他把玩在掌心,更襯得他那雙白皙的手骨節分明。


天下竟有如此標致的人物。


我暗自感嘆間,心中已經了然他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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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涼攝政王,果然名不虛傳。


「拜見父王,兒臣來遲,還望父王恕罪。」


就在我準備再斟一盅酒時,那個熟悉的聲音驀然傳來,我手一抖,險些將酒灑落。


我抬眸看去,卻見那少年雖然嘴上說著認錯,可眉眼裡哪有半點知錯的神色。劍眉微揚,神情雀躍。在所有人都怕得要命的北涼王面前,隻有他肆意自在,毫無懼意。


北涼王擺了擺手,隻說了句「入座吧」,便不再計較。


我看著這一幕,隻覺得有趣。


這二人相處得倒真像民間的一對普通父子。


早些年聽爹爹提過一嘴,這北涼王長年徵戰,子嗣單薄。


和先北涼大妃一共育有三男兩女,隻不過其中兩個兒子都早夭。這第三個兒子是老來得子,先北涼大妃也因此難產而死。


縱然北涼王的後宮也算殷實,卻未能有個庶出皇子,年過半百,膝下隻有這一位還未及冠的皇子。


因為是北涼唯一的皇子,又因為是先王妃舍命所生,北涼王很是疼愛這位皇子。這也造就了這位北涼小王子驕奢張揚的性格。


就連我哥哥都曾說:「赫連衝有何好畏懼的,不過是一個被寵壞了的公子哥。」


如今這位姍姍來遲的「公子哥」落座後,很是瀟灑地為自己滿上一杯酒,隨性地靠在席位上,饒有興致地欣賞著胡姬曼妙的舞姿。


我遠遠地瞧上他一眼,別說,還真有我們大夏京城紈绔子弟的影子。


就在我分神的片刻,尊位上傳來一個雄厚而蒼涼的聲音:


「承意公主,你很像孤的一位舊相識。」


06.


北涼王此話一出,席上所有目光都齊齊地向我投來。


我定了定神,嫣然一笑:「能與大王一見如故,很是榮幸。」


北涼王神色不改,仍是不怒自威的莊嚴姿態:「隻不過,孤的這位舊識,讓孤很是不痛快。不知承意公主,是否認識?」


北涼王話裡的寒意,讓我心下一緊,但面上仍是雲淡風輕:「大王不妨說來聽聽。」


「大夏武威將軍,謝玄。」


「自然知道,」我穩住心神,「謝大將軍英勇神武,戰無不勝,乃我大夏戰神。大夏子民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誰知北涼王聽後竟笑了起來。


我不知他因何發笑,冷冷地看著他笑完,聽他悠悠地開口:「那承意公主,你可知謝大將軍的下場如何啊?」


這話像一把利劍直戳我的心口,我咬緊牙關,強忍著才沒讓自己當場失態。


北涼王繞有興致地欣賞著我的神情,見我不答,進而道:「看來公主不知。」


「大王,公主不知,臣妾卻知。」一直未開口的北涼大妃笑吟吟地望向北涼王。


「哦?大妃說來聽聽。」


「臣妾聽聞,謝氏一族滿門抄斬,府上連一隻螞蟻都沒剩下呢。」


我緊握著拳,指甲埋進掌心,痛意提醒著我理智。


我一言不發,靜靜看著席上的帝後夫唱婦隨,共同出演這一場名為「下馬威」的好戲。


給我一個下馬威,也是北涼給大夏的一個下馬威。


「承意公主,孤很敬重這位謝將軍。孤曾對他說過,隻要他願意投靠北涼,孤便給他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可他卻不識趣,白白地落得這般下場,你說,他悔不悔?」


北涼王晃了晃自己的酒杯,卻也不飲,隻是盯著我。


「悔也不悔。」我平靜地答。


「哦?」北涼王來了興致,爽朗地大笑幾聲,「公主不妨細說。」


「所謂不悔,」我對上北涼王如鷹般的眼睛,「亦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謝大將軍一生為國為民,忠魂一縷至死不渝。」


北涼王微微頷首,道:「孤更想聽聽,這『悔』又是因何?」


「所謂悔,」我深吸一口氣,腦海裡那一幕幕的慘烈之景走馬燈似的閃過,我像是在說給北涼王聽,更像是說給自己聽,「悔他終其一生,沒在沙場上馬革裹屍,卻命喪於骯髒無比的朝堂之上。


悔他生不逢時,良臣未遇賢主,忠臣亡於奸佞。


悔他含恨而終,畢生守護一國,卻沒能護住己家。」


我言畢,殿內陡然陷入寧靜。


在場眾人的目光再次落到我身上時,多了幾分敬重。


就連一向桀骜不馴的北涼小王子,甚至都直了直身子,放下酒樽,抬眸看了過來。


「按照你們大夏禮法,公主這話說得很是大逆不道。」北涼王的聲音悠悠地傳來,聽不出嗔喜。


確實,我現在的身份是公主,皇帝的女兒。公然諷刺本朝佞臣當道,皇帝昏庸。既是忤逆,也是不孝。


我也清楚地知道,此刻自己身邊還有不少皇帝和林相的眼線,可我就是咽不下這蝕骨的恨意。


「不過,這裡是北涼不是大夏。」北涼王微抬酒樽,遙遙向我一舉,「孤覺得公主所言極是。」


我起身舉杯,回敬。


「公主來北涼也有些時日了,」北涼王道,「是時候舉行冊封之禮了。」


我的心陡然一抖。


「攝政王。」北涼王看向赫連淵。


「臣弟在。」後者翩翩起身,施以一禮。


「封妃之禮,就交由你來置辦。」


赫連淵應下後,旋即向我看來。


微微一笑,道:「那臣在此先恭喜側妃娘娘了。」


07.


宴席結束後,我才驚覺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北涼王今日有意提到我爹爹,怕是已經知曉了我的真實身份。我不知道北涼王葫蘆裡賣的什麼藥,接下來的路,怕是比我想象中的還難走……


「公主,不,馬上該改口叫側妃了。」從大殿出來後,烏蘭連眉梢都帶著喜色。看得出她是打心眼裡替我高興,一笑,眉眼間都是慈祥。


她慈眉善目,像謝府一直照料我長大的桂嬤嬤。見她第一面時,我便感到了久違的親切。可盡管如此,對她我還是充滿戒備。


烏蘭是個聰明人,她看得出我的警覺,卻也不惱。我和大夏婢女說話時,她總是很識趣地退下,從不過問。


我私以為她應該也是眼線,或是北涼王的人,或是大妃的人。總之,照顧我是假,監視我為真。


隻不過通過這些時日的相處,我一點點地感受到了她的真心。


讓我心裡防線松動的是一個雨夜。


從未經歷過漠北的雨,我不知道雨勢竟可以這麼大。狂風嘶吼,裹著漫天黃沙,雨拍著窗子,像是亂石擊打。


我緊閉雙眼,強裝鎮定,縮在被子裡不敢動,聽著自己的心髒怦怦直跳。


從小我就害怕打雷下雨,雨夜都是娘親摟我入睡。哥哥雖然笑我膽小,卻還是會撫撫我的額頭,說,害怕了就叫哥哥名字。爹爹這時候也會過來,為我和娘親掖好被子,在我們床邊坐著,待我們睡下才離開。我縮在娘親懷裡,聽著爹爹和哥哥講塞外邊疆的奇聞異事,安穩地睡下,跌入香甜的夢裡。


可是現在,我沒了家,也離了國。隻身一人,在這蒼涼孤寂的漠北,背負著國仇家恨,連害怕都不敢輕易流露。


一道驚雷閃過,像是劈開了我所有的偽裝,我捂著被子小聲抽泣起來。隻有這一刻,我才仿佛又變成了謝府的小姑娘。


就在這時,房門被推開,我聞聲一頓,警惕地屏住呼吸,甚至顧不及揩淚。


來的是烏蘭,她輕聲道:「公主可睡下了?」


不想讓她發現我哭過,我並沒有回答,閉上眼睛,裝作睡熟的模樣。


她見我沒有應聲,緩步過來。瞧我睡熟,放心地松了口氣,為我掖了掖被子。輕嘆了句:「可憐的小公主ŧū₄,這麼一點點小,卻要離開阿爹阿娘,遠嫁過來。」


我沒想到她會這樣說,聞言,我竟跌出眼淚來。


烏蘭顯然也被我的眼淚驚到了,但她並沒多想,一心以為我是被雷聲所驚,做了噩夢。她輕拍著我的身子,柔聲安撫:「公主別怕,公主別怕……」


我動容於自己竟然在敵國感受到了久違的溫情,淚水更是決堤般湧出。


烏蘭撫了撫我的額,輕輕拍著我的身子,甚至還哼起了北涼的童謠。雖然我一個字也聽不懂,卻還是覺得很動聽,聽著聽著竟安穩地睡下了,還意外地睡得很甜。


次日醒來後,我等著烏蘭向我討賞。卻沒想到她隻字未提,見到我後,慈祥一笑,道了聲「公主安」,便又去忙她的事了。


我不懂她為什麼對我這個敵國公主這麼好。起初我想著,或許她把我照料好,是想讓我早早受寵,僕憑主貴。但後來聽說,烏蘭是北涼前大妃的陪嫁,又將北涼小王子從小帶到大,在宮中就連北涼王都得敬她幾分。


那她這又是為何……我百思不得其解。


宴席結束回去的路上,烏蘭自顧向我講解著北涼的婚嫁禮俗。我聽著,偶爾搭上句話。


突然,身後有人叫了聲「阿嬤留步」。


回頭看去,竟然是北涼小王子。


我頓時緊張起來,他該不會是將我認出來了吧……


我正想託辭,卻發現他是來找烏蘭的。


烏蘭又驚又喜,向北涼小王子行了個禮,隨即道:「殿下怎麼來了?」


「許久未見阿嬤,阿嬤身體可好?」


「勞殿下掛念,奴一切都好。」烏蘭慈祥又欣慰地笑著,就像自家祖母看孫兒的模樣。


「如此,我便放心了。」那少年說著,從項上取下一條項鏈,上面串著綠松石、瑪瑙還有一些打磨得很漂亮的獸骨,顯得既瑰麗又粗獷,有種奇異的美感。


「阿嬤,這是我去神女湖祭天時,求得的聖物。」那少年將項鏈遞於烏蘭掌心,「巫祝說這個對老人家好,有福祿壽之意,你且戴著吧。」


烏蘭已經掉下淚來,慌忙道:「如此貴重,奴怎麼受得起。」


「讓你接著你就接著,這種東西,本王還能少?」雖然這少年毒舌的毛病沒改,嘴角也沒有多少笑意,但眉眼間卻有看得見的柔和,簡直和以往的他判若兩人。


我沒想到這乖張的小王子還有這麼溫情的一面,於是下意識地對烏蘭說:「他難得這麼好,你就收下吧。」


聞言,烏蘭一怔,這才接過。


那少年像是意識到什麼似的,猛地向我看來。


糟糕!我這陰陽他的語調和那天如出一轍。


我心虛地後退半步,招呼烏蘭:「夜很深了,走吧。」


「等等。」北涼小王子站定,第一次細細地打量我。先前既是因為避嫌,又因為不屑,所以不管是席上還是方才,他始終沒有正眼瞧我一眼。


烏蘭見狀連忙向他介紹:「這位就是大夏的承意公主。」


那少年頷首,嘴角微微上揚,帶著一抹了然的笑意。


「姐姐好,我是赫連衝,北涼的王子。」


我聽出他故意將「姐姐」二字咬得很重,有意提醒我,他已經認出那晚那人是我。


我揣著明白裝糊塗,剛想說話。烏蘭已經急急地糾正他道:「殿下,公主即將封妃,您理應尊稱『母妃』。」


「本王愛怎麼稱呼就怎麼稱呼。」赫連衝不以為意,模仿著我上次對他說話的語氣,衝我擺了擺手,「後會有期,公主殿下。」


08.


我看著少年走遠,背影神氣且囂張。


寬肩窄腰,一身紅色勁裝,勾勒出少年完美的身材,高高束起的馬尾發,隨著那人的步伐,很是瀟灑地甩起。


我無奈地揉了揉眉心。


這下算是徹底招惹上這位爺了……


烏蘭還糾結於北涼小王子對我逾矩的稱呼,連連向我解釋,王子殿下自幼嬌縱慣了,有些不妥的言行,公主千萬別放在心上。


我拍了拍烏蘭,示意她我並不在意。


烏蘭這才放心地松了口氣,可我卻是愈感沉重無法輕松。


ṭũ̂¹眼下已經嚴重偏離了我的預想,陰差陽錯地惹上了北涼小王子不說,就連想和攝政王搭上句話也沒做到。冊封在即,我得想辦法見赫連淵一面,越快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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