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未等我詫異,一個沙啞又雄渾的聲音悠悠地傳來:
「孤這清冷殿如何?」
我一驚,連忙俯身行禮。
隨即道:「大王此殿甚好。」
「孤這清涼殿,隻有兩個外族人進來過。」
北涼王聲音低沉,難辨喜怒。
「一個是你。」他頓了頓,「另一個是你的父親。」
我一愣,面不改色地回答:「承意並未聽聞父皇到達過北涼。」
北涼王沒有理會我的話,接著道:「你,是孤召見進來的。你父親,是單槍匹馬殺進來的。」
我心下一緊。
「謝清風。」
北涼王看向我,「眼睛很像你父親。孤看向你的時候,總覺得是當年的謝玄在與孤對視。
「想必你哥謝清朗應該更像謝玄。隻可惜,他就這麼草草死了。」
北涼王轉著手上的玉石佛珠,笑了笑:「也不知謝玄死前,還神不神氣。」
我擰眉看他:「大王既然已經知道我的真實身份,要殺要剐,悉聽尊便。出言折辱我父兄,算什麼君子。」
「謝清風,在你啟程和親的那刻,孤就已經知曉了承意公主是謝家獨女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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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也想看看,這謝玄捧在手心裡長大的女兒是什麼樣子。」
「隻不過,」北涼王手中的珠子轉得快了些,「孤還沒打量好你,你倒先把目光投向了孤的兒子。」
我一驚。
「不愧是謝玄的女兒,你們謝家人都擅長攻心計。
「當年孤剛即位,謝玄趁著北涼軍心不穩,根基不牢,用了一連串的離間連環計。亂我軍心,使北涼內部自相殘殺。他則趁亂,一匹快馬,一柄長劍,殺入這清涼殿,挾持了孤。
「被一個年紀輕輕的敵國將軍生擒,孤惱怒過後,更多的卻是賞識。若我北涼有這等人才,平天下則指日可待。
「孤對他說過,若願投靠北涼,孤能給他想要的一切。他說大夏就是他的一切。
「孤又對他道,你們大夏皇帝昏庸無道,朝堂又有佞臣當權,你的下場不會好。他說死而無悔。」
北涼王一笑:「外人看來,孤被謝玄生擒,定會對他恨之入骨。卻不知,孤從這位敵國少將身上,品到了知己之味。他若不是大夏將軍,孤倒很想跟他交一把忘年交。」
我頗感驚詫,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你們大夏那幫佞臣,自然猜度孤會將對你父親的餘恨撒在你身上。所以才讓你來和親。」
北涼王笑起來:「他們以為孤會像大夏皇帝那般昏庸無道,驕奢淫逸?」
「謝清風,」北涼王看向我,「孤欣賞你父親是真,想鏟除你父親也是真。但將戰爭之火遷怒到你一個女人身上,孤斷然是不屑去做的。
「孤本想給你一個封妃之禮,全了你的名聲,便不再動你。隻不過,孤沒想到你竟如此有能耐,不僅認識了衝兒,還能讓衝兒為你做事。」
北涼王轉佛珠的手停了停:「衝兒昨夜說有要事相求。所言之事,竟是勸孤取消承意公主的受封禮。
「他為了掩飾與你相識,便說是他自己夢見了亡母,亡母勸他向孤諫言。
「他從來不管這些,也無心朝政。為了你,竟第一次向孤諫言,第一次與孤徹夜長談。」
北涼王眸光深了深:「你是衝兒寧願用亡母為借口,也要護著的人。
「所以,謝清風,縱使孤不想讓你入局,你也早在局中了。
「孤要借你,完成一件大事。」
14.
北涼皇宮裡,明眼人都看得出,那位從大夏來的和親公主是大王的新寵。
賜珠寶,賜華服,還賜她自由出入各宮的權利。
甚至特許她教習北涼王子中原的風土文化。
一時間宮中謠言四起,都說這位大夏公主善蠱惑君心。
「一群碎嘴子胡言亂語的話,側妃娘娘別放在心上。」
我笑笑,對烏蘭道:「嬤嬤不必改口,還是繼續稱本宮公主吧。」
烏蘭說這不合規矩。
「殿內又無外人,」我對她一笑,「再者,本宮喜歡嬤嬤稱呼公主。」
烏蘭這才應下。
「公主,大王讓您教王子殿下大夏的兵法典籍。」烏蘭有些猶豫,「已經三日了,殿下從未來過。需不需要奴派人去請?」
「不必。」我頭也沒抬,繼續翻著書卷。
那日,我從北涼王殿內出來後,封妃儀式非但沒有取消,還增加了一條逾制之禮。北涼王讓我隨他一起祭天。要知道在北涼這是隻有大妃才能做的事。
北涼王給我潑天的榮寵,讓我陪他演好這一場寵妃之戲。
他告訴我,我已經在局裡了。卻不告訴我,我入了他布下的什麼局。
而我,隻能按照他的要求,當好寵妃的角色。
在那場封妃宴上,北涼王讓赫連衝舉杯向我敬酒,改口稱「母妃」。
小王子倒是挺倔,遙遙地看我一眼,酒杯一推,轉身離席。
聽宮人說,王子殿下從席上退下後,牽了匹快馬,攜一壺烈酒,闖出宮門,到大漠的沙丘上飲了一夜的酒。
太陽已經偏西,烏蘭正想把桌案上為小王子準備的書卷收起時,卻聽見有人推門而進。
「王子殿下!」
烏蘭一驚,剛要行禮,小王子擺了擺手:「退下吧。」
他的聲音低沉,帶著些沙啞。
「殿下既然來了,那我們就開始今日的講授吧。」
我抬眸,示意他就坐。
赫連衝沒有說話,也沒有動。
「殿下?」
「對不起。」
嗯?我微詫了片刻。
少年垂眸不看我,沉聲道:「本王食言了。」
他曾答應不會讓北涼王娶我,如今卻沒能做到。
「你若想遠離北涼的後宮紛爭,」他看了看我,「本王可以帶你逃走。」
我忍不住發笑:「怎麼,難不成殿下想與我一起私奔?」
小王子的臉登時燒了起來:「本王的意思是,本王會帶你逃出皇宮,派人在宮外接應,把你一路送回大夏。」
「多謝殿下好意。兩國和親不是兒戲,貿然逃跑,必引戰事。」我頓了頓,「大王待我很好。殿下大可放心,我不會像在大夏一樣,再受宮人欺負。」
「是,你現在是父王的寵妃。闔宮之內,誰敢不敬你?」
方才還好好的北涼小王子,突然就面色一冷,陰陽怪氣起來。
他悶悶地生了好一會兒的氣。
見我不理會他。
又氣鼓鼓地一把將桌案上的書卷拿起,翻了翻道:「父王讓你教我學大夏的典籍?」
我點了點頭。
他似是有意挑釁,故意提高了聲音道:「從前教本王的那些老夫子們,可是被本王捉弄得找不到北。你可要想清楚,到時候千萬別哭著鼻子去找父王告狀。」
「殿下,」我一笑,「這算是宣戰書嗎?」
他嘴角揚起一個不經意的弧度:「算吧。」
「那我可就應下了。」
小王子「嗯」了聲,揚了揚眉,留下一句「你別後悔」,便轉身離去。
走到門口時,又停住,回頭望向我:「反正,你別想讓本王喚你母妃。」
15.
小王子離開後,我正準備將桌案上的書卷收起,突然一隻飛鏢從窗外射過來,直直地插在柱子上。
飛鏢從我面前劃過,帶滅了桌上的蠟燭。我渾身一驚,冷汗直冒。
撫著胸口緩了緩,我才敢上前查看。
飛鏢插著字條,我取下一看,上面寫著:「醜時一刻,離宮見。」
落款處沒有名字,隻有一個畫符,是彼岸花的形狀。
我目光微沉,然後將字條擲於燭臺燒了。
赫連淵要見我。
赫連淵說過,在必要的時刻他會聯系我。
沒想到竟是通過這種差點把人嚇死的方式聯系的。若不是看到彼岸花紋,我還真猜不到是他。
想到彼岸花紋,我便下意識地撫了撫自己的左肩。自從服下赫連淵的蠱酒後,我驚訝地發現自己左側鎖骨的上方出現了彼岸花的紋飾。
如今看來,這彼岸花紋原來就是攝政王的獨家標識。
醜時一刻,我準時赴約,來到了離宮。
離宮,在我們大夏是指皇帝外出時的行宮。而在北涼,這所謂離宮,卻和冷宮差不多,是一座破落荒蕪的院子。
夜已深,孤月高懸,清暉灑下,整片院子像是籠在一片不真實的夢境裡。
我向院子更深處走了幾步,隻見一個修長的身影立在朗月下。那人一身玄色長衫,白狐毛的衣領比月光還要皎潔。
郎豔獨絕,世無其二。
他隻是站在那裡,就是一場風花雪月。
我看怔了片刻,還是他的一聲「側妃娘娘」打斷了我的發愣。
「見過殿下。」
赫連淵帶著淡淡的笑:「側妃娘娘椒房專寵,臣還沒來得及道聲恭喜。」
「多謝殿下。」我笑笑,「大半夜的殿下讓我來此地,應該不單是為了道喜的吧。有什麼吩咐,還請殿下直說。」
「臣想知道,大王那日召見公主,都與您說了些什麼。」
北涼王那日點破了我的身份,又講述了他和我父親的過往,除此之外也沒別的了。赫連淵本就知道我是謝家人,談話對他也沒什麼好隱瞞的,我便如實說了。
赫連淵微微頷首:「蠱蟲沒動,說明公主並未說謊。」
我一驚,萬沒想到他的蠱蟲還有這等作用。
「大王讓公主您教導王子殿下,有何目的?」
「這我不知,」我猜測道,「或許是想讓王子殿下多學一些大夏典籍。」
「公主冰雪聰明,當真猜不出大王的用意?」
我沒有說話。
「北涼的祖制,先王駕崩,新王繼位,先王寵妃再嫁新王。」赫連淵勾唇一笑,「換句話說,成為新王,可娶先王寵妃。
「臣這位侄兒,雖貴為王子,卻無心朝政。曾在朝堂上立言,平生隻求肆意快活。
「王子殿下自己都不醉心王位,又怎會獲得重臣死忠?縱使大王想要傳位於他,也必然困難重重。」
「大王自是明白這個道理。」赫連淵勾了勾唇角,「所以他選了你。讓你勾起赫連衝對王位的渴望。」
我一愣,不禁脫口而出:「我哪有這本事。」
赫連淵沒有看我,淡淡地開口:「數月前,小殿下發瘋似的在找一個小宮女。臣還從未見過他對什麼事如此上心過。
「小殿下茶飯不思,就這麼過了好幾日,他終於來找臣。將那日之事說於吾聽,隻求為他找到那位名叫『小紅』的宮女。」
「宮中奴籍由臣掌管。」赫連淵聲音帶了絲玩味,「可臣翻遍所有宗卷,也未能找到這名宮女。」
赫連淵看向我:「公主您說,這是不是很有趣?」
我尷尬地笑笑:「是挺有趣的……」
赫連淵也一笑:「不錯,臣也覺得有趣。
「可隨著臣往下查,卻發覺事情更有趣了。」
赫連淵故作漫不經心的樣子,道:「原來公主還有別名,叫小紅啊。」
「我!」我漲紅了臉,半天說不出話來。
最後隻得問道:「你是如何發現是我的?」
「臣也很好奇,究竟是何人夜闖吾殿,陰差陽錯地遇上了小殿下。」
「想來,」赫連淵一笑,「北涼王宮的外人,除了公主一行人再無他人了。」
「公主若是夜闖吾殿,必是有求於臣。一次失敗,定會另尋他法。」赫連淵垂眸看我,「臣隻需等待。等公主會不會再來,以此驗證臣的猜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