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龍鳳燭,如意秤,合巹酒,樣樣俱全。
除了是半夜一頂小轎從側門抬入府,其他布置都與正經嫁娶無異。
在納我這件事上,蕭雲起是花了心思的。
跳躍的燭火映在他的眼中,他將杯中合巹酒遞給我。
酒液澄澈,馥鬱芬芳,是上好的玉羅春。
我不肯接。
今宵同飲交杯酒,伉儷情深百年長。
這一杯合巹,我隻願與一人同飲。
可那人已經不在了。
蕭雲起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還在怨我上次動手?相思,我可以寵你,可你也得認清楚自己的身份。」
他一把拽過我的手腕,強硬地將酒液度到我口中。
我嗆咳不止,他卻滿意地笑了。
束帶解開,喜袍緩緩落地。
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背上,一寸寸掃過,如巡視自己的領地:
「我還擔心落疤,不曾想養得倒好,若是折損了這身好皮肉,我可是會心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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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上未曾留疤,還要歸功於賀西洲。
剛被他帶回家時,我昏沉了好些日子。
蕭雲起氣頭之上,下手極狠,饒是我年輕,也在生死關上轉悠了一圈。
等意識完全清醒,背上的傷已經不流血了,隻是猙獰的鞭痕依然醒目。
回春堂的張大夫說,隻有用最好的生肌散,才能消除。
五十兩銀子一小瓶,至少得塗滿半年。
我攏了攏衣服,不以為意。
留疤便留疤,脫離了春風樓,這輩子便不必再靠這身皮囊活。
是美是醜,又有什麼關系。
賀西洲卻若有所思。
他從床底的瓦罐裡,點出五十兩碎銀子,其中還有幾串紅線串起來的銅錢。
那是前些日子剛攢的,尚未來得及兌換成銀子。
我捏著生肌散溫潤的瓷瓶,久久不語。
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好,一切都是有出價的。
太天真的人,在如今的世道,活不長久。
我忽地一笑,擺出恩客們最喜歡的嬌媚模樣:
「賀西洲,你對我這麼好,是不是對我別有用心?」
「事先說好,看你模樣不錯,春風一度可以,長久夫妻恐怕你出不起……」
話未說完,手裡突然被塞了一個熱乎乎的碗。
溫溫的,並不燙。
裡面是他親手煮的小餛飩。
賀西洲的語氣像對著一個蠻不講理的小孩子,有些無奈又有些頭疼。
「相思,不要這樣作踐自己。」
「往後日子還長,我隻是不想你後悔。」
我向來伶牙俐齒慣了,從不耐煩聽人講些大道理,但那天不知怎麼,喉嚨裡像堵了塊東西,竟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這種感覺十分憋屈。
就像我已排兵布陣,架勢拉開,自信對方無論如何出招,都能將他打個落花流水。
誰料對方不按套路出牌。
兩軍對壘,箭在弦上,他卻突然仰頭看天,道一聲今夜月色真好,邀我共賞。
我蔫蔫地垂下頭,頭一次在一個男人身上感到挫敗。
雞湯鮮美的香氣從碗中傳來,我肚子咕嚕一聲。
算了,吃人嘴短,且由他說這一回。
……
迎著蕭雲起玩味的目光,我不閃不避。
踏前一步故意貼近他,眼波流轉,掩不住的煙視媚行。
「是心疼我,還是心疼摸不著這身好皮肉?」
他聞言一愣,隨即哈哈大笑,一把抱起我:
「相思,爺就愛你這副牙尖嘴利的模樣。」
他熾熱的胸膛貼上我的皮膚,我不自覺顫了顫。
蕭雲起是我第一位恩客,也是我唯一的恩客。
十五歲那年,我在樓上,斜倚貴妃榻,冷眼看繁華。
他在臺下,醉臥美人膝,眼角眉梢寫著人生得意。
滿樓紅袖飄搖,無數香帕擲向他。
他眼神不偏不倚,正對上我。
四目交接,我的名字自他唇齒間無聲碾過。
他道,相思。
有那麼一瞬,我的心悸了悸。
隻是那絲悸動,很快便如雪中殘燼,湮滅於無聲。
公子王孫,且多風流。
他有多迷戀我的身體,就有多鄙夷我的身份。
明明從前做慣了的事,如今胃裡卻陣陣翻騰。
蕭雲起全然沒有察覺我的異樣。
床笫之間,他一向放縱。
今夜更是不知發了什麼瘋,恨不得將我揉進他身體。
我似一灘春水,任他翻來倒去,眼睛怔怔望著搖搖晃晃的帳頂。
動情時,他湊過來吻我。
我佯裝不經意偏頭,避了開去。
蕭雲起哼笑一聲,捏住我的下巴,將我的頭掰了回來。
「相思,在我跟前,別耍這些小心思。」
他驕傲慣了,向來不容許半點拒絕。
唇舌相接,我掙扎的四肢被他壓制得死死的。
尖利的指甲在他背上劃出道道血痕。
他不以為意,轉而將頭埋進我的頸項,反復輕啄。
鼻息間呼出的熱氣,令人心生厭煩。
抵達顛峰的時候,他突然緊緊抱住我,口中喃喃喊道:
「相思,相思……」
我死死咬住唇,倔強地用疼痛抵抗身體深處傳來的陣陣顫慄。
手指一遍遍摩挲手中木雕的紋路。
那木雕面目模糊,物種難辨。
似狗非狗,似豬非豬。
我的身體搖搖晃晃,像海中一葉浮舟,隨驚濤駭浪起伏跌蕩。
浮世三千,此身從來不由己。
窗外夜色濃鬱,不見半點星光。
我手握木雕,貪戀地想起細柳巷子裡那個日光靜謐的冬日午後。
我在廊下,他在院中。
阿黃安靜地臥在一旁。
細柳巷子一片寧靜,耳邊傳來木頭的刨削聲。
那時,我以為命運的顛沛流離終於結束,那方小院連同那個人,是我往後餘生的開始。
不曾想,那是上天又一次的精心捉弄。
大概是對我從前不敬天地,不信鬼神的懲罰。
而今他埋骨泉下,我踉蹌人間。
此後天涯路遠,世事紛繁,縱使紅塵踏遍,再無交集的可能。
我用力握緊手中木雕,指節青白。
10
入府半月,我終於見到沈靜檀。
蕭雲起新娶的夫人。
據說二人在德榮長公主的海棠花宴上相識。
蕭雲起對沈靜檀一見傾心,宴後就稟明父母,到沈府提親。
第一次聽到沈靜檀這個名字,是在去歲除夕。
春風樓是沒有除夕的。
闔家團圓的日子,對樓中人無異是個諷刺。
跟誰去團圓呢?
將自己賣入樓子裡的爹娘兄長嗎?
不過除夕也有好處,因為再浪蕩不羈的公子哥兒也得老實回家守歲。
於是,除夕成了春風樓難得的休息日。
姑娘們各有各的休息方式,有人逛街,有人作畫,有人大醉一場。
至於我,通常是睡過去。
除夕的禮俗在腦海中的記憶實在模糊。
所以當賀西洲朝我招手,要我幫忙按住被風卷起的對聯時,我是有些愣怔的。
漿糊被塗抹到木門上,朱紅的對聯按上去,粘得牢牢的。
【有詩書,有田園,家風半讀半耕。
無官守,無言責,世事不聞不問。】
我看得發愣。
哪有人這樣寫春聯的,不是應該寫些辭舊迎新,增福添壽的吉利話嗎?
賀西洲的手揣在袖子裡,滿意地端詳:
「福壽天定,哪裡是人乞求就能乞來的。」
對聯貼好,漿糊還剩一半。
他順手舀起一勺,含進嘴裡。
我大驚失色,連忙去掰他的嘴:
「快吐出來!這種東西也敢吃,你是想死不成?」
手指伸進他嘴裡,兩個人都愣住了。
他狼狽地咳了一聲,耳朵有些紅。
「這是面粉和水熬的,沒有毒。」
我哦了一聲,若無其事地收回手,把頭轉向一邊。
「阿黃,餓了嗎?過來給我打個滾,我就賞你根骨頭吃。」
阿黃屁顛屁顛地跑過來。
傍晚時分,天空飄起了雪。
賀西洲做了滿滿一桌菜。
屋外風雪交加,遠處隱隱傳來爆竹聲。
是北城那些富貴人家在辭舊迎新。
城南細柳巷子裡一片安靜。
窮人的錢得精打細算,哪裡舍得買爆竹。
湊個趣,聽個響,就算把這年給過了。
屋內爐火正旺,柴火燒得噼裡啪啦。
阿黃趴在灶旁打瞌睡,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響。
我和賀西洲一人一個圓凳,擠在小小的飯桌前。
燈火昏昏,杯盤草草,是我生疏已久的人間煙火。
賀西洲做得一手家常好菜。
我素來胃口不大,竟不知不覺吃撐了。
他無奈地搖頭,起身給我拿消食的山楂丸。
「多大的人了,怎麼還跟個孩子似的。」
——孩子?
我揉肚子的手一頓,忍不住嗤笑一聲。
呆子就是呆子。
這話傳出去,怕是會叫人笑掉大牙。
他大概是沒見過我如何一路殺伐,不客氣地踩著旁人腦袋當上百花魁首的樣子。
旁人私下,都稱我為沒有心肝的艷鬼羅剎。
我早就不是孩子了。
爹爹染上賭癮的那一刻,我作為孩子的時光就夭亡了。
有爹娘寵愛的才叫孩子。
沒爹沒娘的,那是孤兒。
睜開眼就得跟人爭。
跟世道爭,跟天爭,跟命爭。
爭一條活路,也爭一口氣。
我張嘴想要駁斥。
讓這書生好好瞧瞧我的厲害。
誰知剛一張嘴,就被他塞了一顆山楂丸。
「連藥也要讓人喂,真是讓人操心。」
酸甜滋味綻在舌尖,也綻在心頭。
我腦中一片空白,準備的一肚子狠話忘了大半。
回過神來,盯著他在灶間忙活的身影,氣惱地跺腳。
可惡!又被他拐偏了。
飯後沒什麼消遣,睡覺又嫌太早。
賀西洲溫了一壺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