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一條狗,縮在噼裡啪啦的爐火旁,無聲看雪落。
天地間安靜得仿佛隻有我們三個。
我摸了摸阿黃的肚皮,懶洋洋打了個哈欠。
突然哐啷一聲巨響。
阿黃驚得蹦起來,汪汪直叫。
風夾帶著雪卷進屋內。
我盯著那半拉不堪重負,突然掉下來的窗戶,一時無語:
「賀西洲,我從沒見誰家窗戶突然被風吹掉下來。」
他將手揣進袖子裡,一臉鎮定:
「多經歷幾回就習慣了,定是我上次沒修牢,等風雪暫停,我再去修一修。」
「換一扇新的吧,細柳巷子裡沒人比你家的窗戶更破了。」
「太貴了,修修補補還能用。」
「呵,你屬貔貅的,隻進不出嗎?每日風雨不誤地出攤,賺的銀子是要留著孵小雞嗎?」
「且得攢著呢,攢夠一百兩,才好上門提親。」
我聞言一怔:「提親?你……真有個未過門的娘子?」
他沒有看我,目光落在廊下的新雪上,聲音仿佛從遠處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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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姓沈,閨名靜檀。」
我哦了一聲,垂下眼眸。
風透過破窗吹進來,嗚嗚作響。
我起身撥弄了一下爐火。
方才沒發覺——
這數九寒天,還怪冷的。
11
沈靜檀坐在秋梧院主位上。
那張與我三分肖似的臉上,血色盡褪。
我曾在街上見過她的背影,這回還是第一次看清她的模樣。
眾位姬妾竊竊私語:「呀,這娼女怎麼和夫人的眉眼有幾分相似?」
「我怎麼瞧著……是夫人有些像她?」
「噓——」
沈靜檀手指青白,用力抓住椅子扶手。
臉色變了又變,從牙縫中擠出一句:
「一個娼女,以色侍人,也配跟我比?」
我摸了摸自己的臉,媚眼橫波,唇角勾起一絲諷笑:
「侍得一時是一時,總歸是我自己的臉,憑的是自己的本事。」
「不像有些人,自詡名門貴女,入這定遠侯府,卻還要借一個娼女的勢。」
這話正戳中沈靜檀心事,她不由自主地提高聲調:
「你這賤婢,好生張狂!誰不知道你是青樓裡出來的,靠著賣一身皮肉過活?」
「眼下不過是恃寵而驕罷了,我看你能得意幾日!」
我漫不經心地彈了彈朱紅的丹蔻:
「恃寵而驕,也得有寵可恃。新婚燕爾,二公子卻一整月未曾踏足秋梧院,夫人心裡怕是不好受吧?」
「說到底,夫人與我又有什麼區別?都是一身皮肉伺候二公子。」
「隻不過夫人命好,生在沈家,賣價比我高一些罷了,誰又比誰高貴?」
沈靜檀氣得渾身發顫:「你……你竟敢將我比作娼女?!」
我嘖了一聲。
娼女兩個字,光是落到頭上,她就已經受不住了。
這性子若是落到桑媽媽手裡,隻怕連兩日都活不過。
「來人,快,給我撕爛她的嘴!」
沈靜檀身邊的丫鬟乳娘齊齊撲過來。
我神色未變,甩動手腕,揚手給了沖在最前面那人一個巴掌。
耳光這東西,會打和不會打,差別很大。
好在挨得次數多了,慢慢就摸索出門道了。
手指和手掌打人,聽著唬人,卻是空有響聲。
要想讓人疼得狠些,得學著手腕使力。
我一巴掌甩出去,連帶著五指回勾。
乳娘立刻捂著臉痛叫出聲。
鮮紅的血從她指縫間汩汩流出。
一時間,眾人身形僵住,臉上現出幾分驚懼。
屋子裡鴉雀無聲,隻回蕩著乳娘撕心裂肺的叫聲。
我有些嫌棄地彈了彈尖尖的指甲。
沾血的皮肉屑在空中劃過,落在沈靜檀玉色的羅裙上。
她驚怔地盯著裙子上的血肉,面色煞白。
我眉眼彎起,對著她柔媚一笑:
「物歸原主,不必客氣。」
12
我走之後,沈靜檀砸了半個秋梧院。
傍晚冒著寒風,親自守在侯府門口,等著蕭雲起回家。
聽說她在蕭雲起面前哭得梨花帶雨,我見尤憐。
我似笑非笑地抬起眼,將手中一把金瓜子丟給門房:
「哦?二公子什麼反應?」
門房眼疾手快地掀起袍角兜住,露出一臉討好的笑:
「二公子罵了她一頓,讓她安分些,少招惹姑娘。」
「嘿,我在一旁瞧得真真的,夫人的臉都氣青了。」
我笑了笑。
沈靜檀大概覺得不服氣,明明動手的是我,挨罵的卻是她。
可在情愛裡講公平,本身就是件蠢事。
誰讓人心是偏著長呢。
我揮手讓他退下。
門房點頭哈腰:「姑娘放心,門上的事,有我曹老三一雙眼替姑娘盯著。以後有什麼動靜,我先說給姑娘聽。」
他退出去的背影喜氣洋洋。
像曹老三這樣暗中向我匯報消息的人,侯府裡還有很多。
連倒夜香的老姜,我都命人借著喜錢的名義,給了兩顆金瓜子。
沈靜檀以高門自詡,目無下塵,根本瞧不上下九流的這些人。
曹老三主動上去巴結,她掩鼻退開,與丫鬟們嬉笑他身上的窮酸氣。
曹老三面上唯唯諾諾,背地裡卻恨上了。
寧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
整座定遠侯府,正經主子一共六位。
而她瞧不上的下九流,卻像雜草一樣,野蠻生長,遍及府邸各處。
在這座定遠侯府,隻怕主子們的消息都沒有他們靈通。
幾顆金瓜子撒出去,日後不定哪處,就會結出讓人驚喜的東西。
夜裡,蕭雲起在床邊坐定,看向我的眼神意味深長:
「相思,我已經告誡過沈靜檀,今日之事就此作罷,日後她不會再去尋你麻煩。」
「你也安分些,不要故意去挑釁她,她畢竟是我名義上的夫人。」
「到時若是鬧起來,未免讓人笑話我蕭雲起後院不寧。」
話到後面,語氣裡有了些警示意味。
我靠在他懷中,撇了撇嘴。
想息事寧人?那可不能夠。
事端由她挑起,什麼時候結束可得由我說了算。
見我不答,蕭雲起捏起我的下巴,眼睛危險地瞇起:
「相思,我說的話,你聽清了?」
我想起那頓鞭子,心頭顫了顫。
我在侯府看似風光,實則一身榮耀全系在蕭雲起的寵愛上。
可他對我的寵愛是有條件的。
在他允許範圍之內的驕縱,那是無傷大雅的小性子。
而一旦超出他的允許範圍,給他帶去麻煩,那就是輕浮狂妄,不知進退了。
這個男人,表面對我極盡寵愛,心裡終究是拿我當個玩意兒。
我伸手環上他的後頸,紅唇勾起,神情半嗔半喜,正是他最愛的模樣。
「好,往後我不招她便是。」
13
許是蕭雲起的警告起了作用,沈靜檀收斂很多。
不僅免了我的日常請安,還吩咐秋梧院的下人對我退避三舍。
她不再一心盯著蕭雲起的去留,而將大半心思放在經營定遠侯府二夫人這一身份上。
蕭雲起的母親德昭長公主對她很是滿意,說她伶俐大度,有容人之量。
連蕭雲起都去秋梧院吃了幾頓飯,給她作臉。
我手中研墨動作未停,半垂眼眸。
若是讓沈靜檀在侯府扎穩腳跟,豈不是更難對付?
得想個法子,攪亂這池春水才行。
……
沒過幾日,德昭長公主從秋梧院的一個灑掃丫鬟處,偶然聽到了我當眾羞辱沈靜檀,當著眾姬妾的面撓花了她乳娘的臉之事。
德昭長公主是皇族宗室中出了名的端肅,最看重規矩體統,甫一聽聞,當即勃然大怒。
蕭雲起前腳剛出府門,長公主身邊的嬤嬤後腳便到了。
等他夜裡回來,我正穿著單衣,披發赤足跪在秋梧院的石階上。
眉睫凝了冰霜,雙頰被扇得紅腫。
沈靜檀搬著椅子坐在廊下,與看熱鬧的姬妾們烤火說笑。
當日我當著一眾姬妾下人,狠狠打了她的臉,她心裡不是不記恨。
隻是蕭雲起出面彈壓,她不得不向形式低頭。
如今長公主親自為她撐腰,她自然肆無忌憚地報復回來。
蕭雲起發了好大一通火。
不好將氣撒向長公主的貼身嬤嬤,鞭子凌空一轉,抽在從旁監刑的沈靜檀乳娘身上。
他下手狠辣,正對著頭臉要害。
幾鞭子下去,對方有出氣沒進氣。
紅得發黑的血,汩汩流在地面殘雪上。
沈靜檀看到這一幕,驚得臉色煞白,當場暈了過去。
長公主聞訊趕來,看著眼前亂糟糟的景象,大發雷霆。
「為了個娼女,你要寵妾滅妻不成?」
盛怒之下,她當場命人捆了我的手腳,要將我發賣出去。
蕭雲起一腳踹翻前來綁我的人,腰間長劍出鞘,怒意勃發:
「我看誰敢?!」
母子倆在秋梧院內對峙,誰也不肯讓步。
最後還是世子匆匆趕來,顫巍巍捂著心口,將梗著脖子的蕭雲起推出院外。
這才結束了這對母子間的鬥氣。
蕭雲起解下大氅,披在我身上,一把將我抱起。
我眉睫凝霜,在寒風中凍得冰涼的手,有意無意搭在他的脖子上。
他被寒氣一激,忍不住哆嗦了下,眼中怒火更旺了幾分。
我目光低垂,兀自冷笑。
娼女身份微賤,可若用好了,便是天然弱勢。
憐惜最能激發一個男子的保護欲。
在蕭雲起的眼裡,我無依無靠,無財無勢,隻能如菟絲花般依附於他。
而沈靜檀佔有名分,富貴加身,如今又得長公主愛護。
孰強孰弱,一目了然。
如今佔盡優勢的沈靜檀,卻不顧他的警告,依然餘恨在心,借著長公主之手對我趕盡殺絕。
這叫一向心高氣傲的蕭雲起如何忍得下?
何況,如果不是沈靜檀小肚雞腸,無事生非地鬧這一場,長公主又怎會摻合進來?
他們母子又怎會失和?
日後縱她百般解釋,在他心裡,也不過是狡辯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