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回到垂香榭不多時,定遠侯爺便派人過來,要蕭雲起去書房一趟。
——多半是為了他當眾頂撞長公主一事。
蕭雲起神色鎮定,囑咐我不必擔心,喝完藥早些休息。
我柔順地點點頭。
他的背影一消失在門口,我抬手便將桌上的驅寒姜湯潑到窗外。
睡覺時又故意敞開窗戶,寒冬臘月裡吹了一宿的冷風。
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
苦肉計這種東西,得舍得下本才行。
半夜果然如願燒了起來。
病情比想象得來勢兇猛。
我頭疼欲裂,意識陷入一片混沌。
身邊好像有很多人來來往往,間或有隻言片語飄進耳中。
「恐有性命之憂……」
「治!不管你們用什麼法子,不管用多貴的藥,都得給我把人治好……」
「哎,隻能姑且一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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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迷瞪瞪間,有人將我抱在懷中,一勺一勺地喂藥。
就像當初我剛被西洲救回家,意識昏沉時那般。
那時,我心存戒備,即便昏睡中,仍將嘴抿得緊緊的。
他笨拙地想掰開,又怕傷了我。
隻好折了一根空心蘆葦桿,試圖將藥汁灌進去。
結果自然是不成的。
後來他苦惱地請教隔壁周大嬸,問她如何哄她家六歲小兒喝藥。
得了主意後,鄭重地將我抱起來,手臂輕晃,嘴裡哼著新學的童謠。
真難聽啊。
我不堪其擾,張嘴想罵人。
一個瓷勺順勢塞入我口中,苦澀的藥汁順著喉嚨而下。
我的臉皺成一團。
耳畔傳來欣喜的聲音:「哎呀,周嬸子的法子果然有效。」
眼底熱流湧動,我抬手抱住他的胳膊。
用盡全身力氣。
就像當年抱住娘的腿,求她不要離開。
她穿的那條藍色撒花褲子,我記了一輩子。
地上塵土飛揚,迷了我的眼。
那條藍色撒花褲子,越走越遠,在眼前騰起的水霧裡模糊成一片扭曲的藍。
從此,我再也不穿藍。
一道聲音在耳畔響起,影影綽綽:
「相思,你受的苦,我會找沈靜檀討回來。」
沈,靜,檀。
我猛地一激靈。
夢境因這個名字呼嘯著分崩離析。
藍色撒花褲子沒了,細柳巷子也沒了。
我站在一片河堤之上,荒草萋萋。
我望著底下滔滔河水,寒氣從腳踝一直漫到心底。
這裡,是賀西洲出事的地方。
15
我的病纏綿許久,終於養得差不多了。
這期間,沈靜檀也病了。
秋梧院的大夫來來去去好幾波。
門房說,依他所見,怕是半個金陵城的大夫都來了。
更別提,還有沈家從外地請來的名醫。
秋梧院將消息捂得嚴嚴實實,長公主也下令不許府裡人妄自議論揣測。
我裹著狐裘踱步到窗前。
窗外臘梅開得正好,其中一枝幾乎要探進房內。
我挑眉看了會兒,伸出手,咔嚓一聲——
利索地折斷這枝越界的臘梅。
我打量著手中的斷枝,滿意地笑了笑。
沈靜檀的左腿,跛了。
在我高燒不退,性命垂危的時候,盛怒之下的蕭雲起去了秋梧院。
他讓沈靜檀在雪中赤足跳了一夜的胡旋舞。
早在春風樓的時候,就聽說過沈家有位嫡女,胡旋舞跳得極好。
沈家是金陵巨賈,生意遠至西域。
家中專門請有西域人做西席,專門教授西域文化禮俗。
沈靜檀的胡旋舞就是那時學的。
據說在沈老太君的壽宴上,一舞驚四座。
有幸見過的客人們嘖嘖稱贊,誇沈靜檀的胡旋舞,風採更勝魏紫的綠腰舞。
其他人紛紛附和。
他們說綠腰太過柔媚,有失風骨,不如胡旋意態蓬勃,如流風回雪。
恰似娼女與貴女的區別。
男人們推杯換盞,眼神裡心照不宣。
仿佛同樣一支舞,貴女跳便是風骨,娼女跳就是諂媚。
隻可惜沈家小姐是貴女,隻在想跳的時候跳。
哪怕再惦記那支胡旋舞的風採,也不能勒令人家再為他們跳上一次。
扼腕嘆息之際,有客人醉醺醺問我會不會跳胡旋舞。
他自嘲日後沒有機會再看沈家小姐跳胡旋,隻好退而求其次,看個替代聊作慰藉。
我被他眼中輕視激起心中傲氣。
將手中酒杯一擲,隨手抽出鄰桌客人的佩劍。
在眾人驚呼聲中,信手挽了個劍花,下場跳了場傳說失傳已久的劍舞。
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
不是要看風骨嗎?
什麼胡旋舞,不過是胡人小打小鬧的玩意兒,登不得大雅之堂。
論起風骨,哪裡及得上公孫氏的劍器舞?
一舞跳罷,春風樓裡鴉雀無聲,眾人神色驚怔,久久不能回神。
我輕哼一聲,歸劍入鞘。
沒有人再提起沈靜檀的胡旋舞。
我勾起紅艷艷的唇。
請不動沈靜檀,就想讓我來跳胡旋,供人追憶?
做他們的白日大夢!
我相思,可不是隨便什麼人的替代。
秋梧院灑掃的小丫頭說,沈靜檀每日除了痛哭,就是夜以繼日地咒罵我。
罵我蠱惑蕭雲起搓磨她,害她從此失去一條腿。
我愉悅地翹起唇角。
仇人的咒罵,是對我最好的褒獎。
我將手中花瓣一點點揉碎,丟入魚缸。
饒有興致地看著那點殘紅,被魚群分食。
我彈了彈水面,魚群立刻驚慌逃竄。
16
冬去春來,草長鶯飛。
日子過得飛快,轉眼到了長公主的壽辰。
世子又病了,世子夫人忙於照料,無暇分身。
沈靜檀自動請纓操辦壽宴。
她本商賈之家出身,應對這種場合遊刃有餘,無論是府中採買,菜品甄選,還是下帖邀約,座席排布都安排得漂漂亮亮。
長公主本就因蕭雲起不知分寸,害她腿跛之事,對她心存愧意。
這一番下來,對她更添憐惜。
見她行事有分寸,索性將大半掌家權交到她手上。
從前那些私下嘲笑沈靜檀不得恩寵的姬妾下人們見狀,立刻換上一副笑臉,顛顛地跑去秋梧院,重新捧起熱灶。
二公子的寵愛瞬息萬變,這掌家權可是實實在在攥在手裡的東西。
如今該燒哪柱香,該拜哪座廟,這不是明擺著的嗎?
秋梧院有了底氣,重新張揚起來。
正因如此,沈靜檀身邊那個叫紅麝的丫頭才敢當眾挑釁我。
壽宴前一日,府裡各處都在忙活。
唯有我坐在涼亭處喂錦鯉。
一把餌料撒下去,一群遊魚爭先恐後地圍上來。
紅麝被一群丫鬟簇擁著,正好從旁經過。
她生得一雙吊梢眼,眉頭再一皺,越發顯得張狂刻薄。
跟從前在琳瑯閣門口時見到時,沒什麼兩樣。
那時,她從賀西洲手裡接過一方木匣。
打開一瞧,還未說話,臉上先現出三分鄙薄。
「什麼窮酸,居然拿一塊破木頭當作生辰賀禮,打量我家小姐是叫花子呢?蕭二公子可是給小姐送了一匣子明珠呢!」
我藏在街角,探頭去看。
賀西洲背對著我,瞧不見表情。
沈靜檀的聲音從白色的幕蘺下傳出:
「西洲哥哥,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這些小玩意兒我早就不喜歡了。」
「你若真想要我開心,就將婚事退了罷。」
「賀家已經敗落,我們兩家不相為配了,你自甘清貧,何苦再拽上我?」
她帶著紅麝,頭也不回地轉身進了琳瑯閣。
「小姐,這木雕……」
「扔了吧,別讓蕭二公子見到。」
賀西洲尚未走遠,黃木匣子便被扔到地上。
裡頭的木雕掉出來。
似狗非狗,似豬非豬。
他微微一怔,嘆了口氣。
俯下身將木雕撿起,語氣有些無奈:
「相思,你出來,我知道你在。」
我往後藏了藏。
「別躲了,我看見阿黃了。」
我擰了擰眉,輕輕踢了腳邊的黃狗一腳:
「都怪你!」
阿黃不明所以,還以為在跟它玩鬧,親熱地又靠上來。
我嫌棄地嘶了聲。
這傻狗。
木雕是我夜裡偷換的。
賀西洲準備的生辰賀禮是照著沈靜檀兒時模樣雕的一尊人像。
他學東西快,手也巧。
我不過指點了幾日,他便很快領悟了下刀的精髓。
花了小半年,做出這尊栩栩如生、憨態可掬的人像木雕。
他想告訴她——
他的銀子即將攢夠,兩家祖父定下的婚約就快到兌現那一日了。
我夜裡翻來覆去,越想越氣。
賀西洲還沒給我謝師費呢,憑什麼用我教的手藝去討好旁人?
我悄悄起身,將匣子裡的東西換成他第一次試手的阿黃。
想象著他心上人打開匣子錯愕的模樣,我的心隱秘地雀躍。
氣死那位沈小姐才好。
最好——
氣得不要他了!
我沒想到,她真的不要賀西洲了。
我磨磨蹭蹭地走到他身邊。
心裡暗想,忍三句。
這事的確是我有一點點理虧,那我就大方讓他罵幾句吧。
就三句,不能再多了。
我也是有脾氣的。
賀西洲還蹲在地上,手裡握著四不像的木雕。
阿黃哼唧哼唧拿腦袋蹭他。
他拍了拍阿黃的腦袋,站起身,神色間看不出什麼。
「走吧。」
我柳眉倒豎,又驚又怒:「你要趕我走?」
他一怔,看著我炸毛的樣子啞然失笑:「你想到哪裡去了?我是說,你不是一直抱怨窗戶漏風麼?現在有錢換新了。」
……
眼前,紅麝雙手叉腰,恨恨地罵了聲娼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