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身的血都凝固住了。
——那是阿黃。
阿黃的腦袋。
耳朵尖上缺的那撮毛,是除夕那夜太冷,它蜷縮在爐火旁,不小心被燎到的。
我還笑了它好久。
沈靜檀拍著手,神情癲狂:
「這個禮物,你喜歡嗎?」
「桌上還有肉,我隻嘗了一碗,口感有些柴,我不喜歡。」
「不過,你跟它那麼要好,想來是不會嫌棄的。」
袖子滑落,她的手臂上露出幾道血痕。
——那是阿黃曾經奮力掙扎求生的痕跡。
她注意到我的視線,無所謂地笑了笑:
「這小畜生有些力氣,費了我不少功夫才弄死。死前,頭還拼命朝著你的垂香榭拱呢。你說你有什麼好?明明當初是我把它送給賀西洲的,它卻一心念著你。狼心狗肺的東西,跟它主子一樣!」
「你不是想知道我為什麼不讓賀西洲活嗎?他說他愛上一個娼女,要娶她為妻!一個娼女!他這是在羞辱我!我沈靜檀不要的東西,就是毀了,燒了,撕碎了,也輪不到一個娼女!他該死!哈哈哈哈哈,他該死!死得好!」
我眼前陣陣發昏,感覺一陣天旋地轉。
什麼都看不清,什麼都聽不見,周圍的一切迅速地離我遠去。
Advertisement
我木然地摸出袖子裡防身的匕首,一步步朝她走去。
蕭雲起闖進秋梧院的時候,我正在沈靜檀的肚腸裡仔細翻找。
沈靜檀的血流了一地,我的鞋襪羅裙全被血浸濕。
他臉色發白,輕手輕腳地靠近,小聲喚道:
「相思?你在做什麼?」
我仰起濺了血的臉,笑容燦爛:「我在找阿黃啊!」
「它腦子笨,迷了路,我得帶它回家。」
19
我被蕭雲起打暈,帶回了垂香榭。
我做了一個冗長的夢。
夢境紛雜,我恍恍惚惚走在其中,如看客走馬觀花。
一會兒是老鄭頭撲開院門,聲嘶力竭地喊:
「閨女,你快去看看,西洲出事了!」
一會兒是賀西洲青衫立在門口,回首一笑:
「相思,她派人找我必是遇到什麼難事,到底相識一場,我去去就回。」
一會兒是阿黃蹭著我的褲管,翻著肚皮撒嬌。
一會兒是它帶血的頭顱,骨碌碌滾到我腳邊。
我的意識飄飄蕩蕩,最後停在一片荒草萋萋的河堤。
賀西洲剛從水中被撈出來,清俊的臉濕漉漉的。
雙眸緊閉,唇色蒼白。
一縷黑發扭曲地貼在他的臉頰上。
我抖著手幾次想撥下去,都沒成功。
我有些想笑。
這還是桑媽媽百般誇贊、對任何樂器都手到拈來的一雙巧手嗎?
怎麼這麼不聽使喚呢?
我好像真的笑出來了。
細柳巷子的鄰居看我的眼神有些憐憫。
真好笑。
我有什麼可憐的?
我可是相思啊。
那個寧可我負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負我的相思啊。
沒什麼能真的傷到我。
隔壁的周嬸子一把摟住我。
「相思,你想哭就哭出來罷,別憋壞了自個兒。」
我茫然地眨了眨眼。
幹幹的。
一滴淚也沒有。
我早就不會哭了。
我抱著賀西洲的頭,將臉貼上去。
他羞得很。
即便我們成親在即,他也不肯讓我近身,連拉一拉手都耳朵泛紅。
我氣惱地跺腳:「賀西洲,洞房花燭是給清白女兒家的,我是個娼女,根本不在意這些繁文縟節。」
他喟嘆一聲,第一次將我擁入懷裡。
動作珍而重之。
「我在意。」
「那不是繁文縟節,而是在昭告天下,敬告先祖與四方神明,今生今世,你我結發為夫妻。」
他的臉一片冰涼。
像我的心一樣。
我們還沒有舉行那些繁文縟節,神明會知道我們的心意嗎?
如果不知道,他日黃泉之下,我又該如何尋他?
我咬著牙,心頭發了狠。
敬告神明是嗎?我會讓他們知道的。
我穿著一身素白喪服,帶著賀西洲去了城隍廟。
城隍老爺掌陰司事,遊走地府和人間兩界,世間事逃不過他的耳目。
既是如此,我便請城隍為證,在地府陰司前與他結為夫婦。
活著不得人間律法的承認,那死後就請十殿閻王在生死簿記上一筆。
我相思是賀西洲的娘子,賀西洲是我相思的夫君。
求不得今生白頭永偕,那便求個死後夫妻黃泉重逢。
20
雖然蕭雲起極力彈壓,我殺了沈靜檀,並將她開腸破肚的事還是在府裡隱秘傳開。
服侍我的丫鬟們戰戰兢兢,眼神驚懼。
下人們私下傳我是嗜血啖肉的羅剎鬼魅。
蕭雲起以突發急病的理由將沈靜檀匆匆下葬。
秋梧院幾個見過現場的下人被他重金封口,遣送到偏遠的莊子上。
長公主幾次派人前來喚我,想問明事情真相,都被他擋了回去。
「相思,你不必擔心,這件事我會處理好,不會有人知道。」
我躺在床上,連眼皮都懶得掀開。
沈靜檀死了,沈家倒了,我的仇報完了。
深情的戲碼也不必再演了。
從今往後我再也不需要委身蕭雲起,靠出賣皮肉來狐假虎威了。
我雙手交疊,安詳地靜待死亡。
曾經我因為賀西洲,而選擇留在世間。
如今他走黃泉,渡忘川,我也甘願追隨。
——以我曾經最懼怕的方式。
我不再吃飯,也不再喝水。
死亡的方式有很多,可大多儀態不雅。
女為悅己者容。
陰司重逢,我希望可以美美的。
此生我從未在容貌上有過擔憂,如今近鄉情怯,倒擔心起不復往日貌美。
我餓得頭昏眼花,拿不住鏡子,隻好問新來的丫鬟春喜:
「我現在還美嗎?」
「美呢!我再沒見過比夫人更美的女子。」
「別叫我夫人。」
「那叫什麼呢?」
「我叫相思,我的夫君姓賀,你可以叫我相思,或者賀夫人。」
「可……公子不是姓蕭嗎?」
「他姓他的蕭,幹我何事?」
耳畔突然哐啷一聲巨響,房門被猛地踹開。
一道人影疾風似地從門口卷到床邊,我被一雙大手從床上揪起來。
隻憑氣息,就知道是誰。
我心裡有些厭煩:「蕭雲起,你能不能讓我死前清靜清靜?」
蕭雲起喘著粗氣,咬牙切齒:「相思,你是想生生餓死自己嗎?」
我捂著餓得火燒火燎的肚子,笑得肆無忌憚:「很難看出來嗎?」
「若我不想你死呢?」
我合上眼睛,嗤笑一聲:「你算老幾?」
「你!」
衣領被猛地揪起,蕭雲起的手揚在半空,臉色變了又變。
我試圖梗起脖子,卻因為沒有力氣放棄了。
我的頭無力地向後仰,語調懶洋洋:
「怎麼,又要打我?要打就快些,也算給我個解脫。」
「日後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奈何橋,下輩子可別再見了。」
然而不知怎麼,蕭雲起的巴掌沒有落下。
他猛地將我拉到懷裡,頭埋進我的頸側。
我掙扎了幾下,隻覺如蚍蜉撼樹,索性由他去了。
蕭雲起開始逼著我吃東西。
「既然做了我的妾室,生死都攥在我手裡,我不讓你死,閻王也收不了你!」
他將粥喂到我嘴邊,我就將頭扭到一邊。
他捏著我的臉,迫我張口灌進去,我就摳著喉嚨吐出來。
他含一口粥,強硬地度到我口中,反被我咬得鮮血淋漓。
蕭雲起大怒,命丫鬟婆子將我手腳捆起來。
每隔半個時辰喂一次水,兩個時辰喂一次粥。
喂完趕緊將嘴堵起來,防止我吐出來。
我們像兩隻紅了眼的困獸,誰也不肯放棄自己的立場。
「蕭雲起,有本事就一直這麼捆著我,可你要知道,人要尋死,不是隻有餓死這一條路,你總有攔不住的時候。」
蕭雲起額頭青筋跳起,眼中怒火滔天:「那個賀西洲就那麼好?值得你去為他死?」
「相思,別做這些可笑的蠢事,從前的你可機靈多了!」
我嗤笑:「蕭雲起,少自以為是了!別以為自己多了解我。」
「風月場裡,真真假假,不過是陪你演一出戲罷了,別告訴我,你當了真。」
垂香榭裡一片安靜,丫鬟婆子眼觀鼻鼻觀心,大氣不敢出。
蕭雲起惱到極點,一腳踹翻桌幾:「都給我滾出去!」
最後一個丫鬟出了門,小心掩上房門。
房間裡隻剩我和他兩個人。
蕭雲起瞪著我,我不甘示弱地回瞪。
突然,他冷然一笑,嘴角掀起一絲殘忍的弧度:
「相思,你以為殺賀西洲的人是誰?」
「是沈靜檀嗎?」
「不,是我。」
我緩慢地眨了眨眼,意識仿佛置身混沌。
我努力地將蕭雲起的話組合在一起,在腦海裡過了一遍,有些僵硬地翹了翹唇角:
「你胡說,沈靜檀已經承認了。」
「你隻是想騙我活而已,我不信你。」
蕭雲起冷笑一聲,掀起袍子坐到床邊,目光居高臨下:
「你以為沈靜檀是如何知道,賀西洲要跟娼女成親的消息?」
我難以置信地看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