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去外面叫琇兒:「王爺昏過去了,他身上的傷口有些嚴重,你去叫個大夫來吧。」
琇兒急聲應了好,往出跑了幾步,忽然停住,轉頭看著我:
「奴婢自幼學武,原本是跟在王爺身邊的暗衛,數月前王妃嫁進來後,受王爺之命保護王妃,並非監視。」
我望著她。
「攝政王府……並非鐵桶一塊,王爺身在高位,卻也因此成為眾矢之的,群臣忌憚,君心猜疑。但王爺對王妃的情意,絕無半分虛假。」
琇兒福了福身,疾步離開了,我回到床前,居高臨下地打量著昏迷中的景珩。
因為闔著眼的緣故,不見眼底波光,卻有燭火搖曳過來,將那張沒有血色的蒼白的臉照出幾分融融暖意。
不知怎麼的,我就想起半月前,景珩辦差回來,我原本坐在桌前用膳,被他一把抱起來,置於膝上,低頭就吻下來。
那個吻洶湧又熱烈,帶著一絲仿佛要將我拆吃入腹的狠絕,卻又有一隻大手從後面扶過來,小心翼翼地託著我的後腦勺。
我揪著他衣襟,心和指尖一起發顫。
很久,我才聽到他含著嘆息的聲音:
「此行兇險,多虧了夫人,我才得以平安逃脫。」
我在他手心寫:「與我何關?」
「兩日前離府前,原本想吻一吻夫人,卻見你睡得沉,總歸不忍心。」
「生死之際,不免惦念,夫人還欠著我一個吻。」
說這話時天已入夜,他眼睛裡倒映著桌上跳動的燭火,像是漩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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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免失神,仿佛整個人陷了進去。
又怎麼會不心動。
我雖身在閨閣,也多少聽過外面的傳聞。
景珩的手上,沾了太多鮮血,恨他至殺之而後快的人數不勝數。
又因大權在握,更多人想將他扯下來,跌落塵泥,再取而代之。
我抿了抿唇,伸出手去,就要將他額邊凌亂的碎發撥至耳後,卻見他眼睫輕顫,微微睜開,目中水光迷蒙,似乎並未清醒,仍在夢中。
他恍恍惚惚望著我,啞著嗓子叫了一聲:「師妹。」
我忽然如墜冰窟。
10
景珩這一次,受傷極重。
刀刃嵌進肩骨又生生拔出,大夫說,他還喝了酒,強撐著騎馬回府,顛簸間,傷口更是被撕扯得一片模糊。
連續三日,景珩在昏迷與清醒間反復掙扎。
我一直守在他床邊,連大夫看了都十分感動:「王妃對王爺的一片心意,日月可鑒。」
我呵呵一笑:「隻是不想殉葬罷了。」
大夫見我神色不對,不敢再吱聲。
我並非沒看過那些艷情話本,也知道替身二字究竟是何含義。
想到景珩從一開始面對我時就纏綿悱惻的親昵,和那夜他神思迷蒙間叫的一聲師妹,忽然覺得心中難以自持的悸動,未免有些難堪。
第四日,景珩終於退熱蘇醒。
這幾日臥病在床,肩頭傷口又生生剜下一塊血肉,他那張好看的臉如今籠著一層沒有血色的蒼白。
低頭瞧過去,漂亮而脆弱。
一睜眼就望見我,他明顯心情很好:「辛苦晏晏一直守著我。」
我陰陽怪氣道:「那有什麼辛苦的,替身的基本修養罷了。」
見他濛濛的眼睛無辜地望過來,我一陣胸悶氣短,轉身就走:「我去廚房看看藥熬好了沒。」
接下來好幾日,我與景珩說話的語氣都算不上溫和,他望著我的目光卻始終深邃包容。
好像真的愛我至深。
我終於忍無可忍,用力將藥碗放在桌面上,冷冷道:
「你既然對你師妹情根深種,便該想法子娶了她。而不是娶了我,裝出一副對我暗生情愫的模樣,又日日對著我暗中緬懷她。」
景珩一臉愕然地看著我。
我長長吐出一口氣:「你沒料到我早已發現此事吧?景珩,那一日你在昏迷中叫了你師妹的名字,早已暴露了你的真實心意,不必在我面前演戲了。」
他原本斜倚在床頭,神情殘存幾分倦懶,可聽到這話,竟然微微偏過頭去,掩著唇笑起來。
動作間幅度過大,大概是扯到了肩頭未愈合的傷口,景珩臉色微微一白,可眼中光華流轉,有種逼人到炫目的瑰麗。
笑完了,他終於正色,開口道:「沒錯,我的確是有一個師妹。」
嘖,演不下去了吧。
「她雖出身名門,卻因為是庶出,不受生父憐愛,更得嫡母與嫡姐蓄意刁難多年。」
好家伙,連生平都與我如此相似。
看來景珩挑中我這個替身,也算頗費了一番工夫。
「我與她雖為同門師兄妹,她卻從未見過我。我流落民間時曾有幸拜得高人為師,他教我殺人之術、制衡之道,隻是性子懶散。有一年春日,他失蹤整整半月才回來,第一時間便向我炫耀,他被仇家追殺,重傷垂危時被一個小姑娘所救,心下感激,便教了她最簡單的殺人之術。因此,她也算是我師妹。」
他一邊說,一邊神情專注地望著我,情愫綿長,如湖面漣漪驟起。
而我聽到最後,忍不住面露震驚之色。
「後來他提出要幫她報仇,被師妹拒絕了,說報仇是她自己的事,就算一把火燒了那家的府邸,也該她一人擔責。」
「我聽聞此事,心生好奇,因此偷偷潛入那家看了一眼,才發覺正在為難師妹的、她的嫡姐,竟然就是曾經當街撒我一身銅錢的唐聽月。她太過聒噪,我便順手毒啞了她,又落在房檐上看著師妹。」
「早前我曾去過極北之地,正逢冬春交寒之時,曠野風聲冷冽,卻有春草吐露新芽,鋒凜中得窺生機。」
「師妹的眼睛,仿若極北的春日荒野。」
「我對她,一見鐘情。」
11
我在唐府後院那幾年,的確救過一個人。
一個頭發花白的老頭,滿身是血地栽倒在我窗口。
猶豫片刻後,我還是將他拖回房間,用火燒過的小銀刀剜去他傷口發黑的血肉,又塗上搗碎的止血藥草。
後來他傷好了,為表感激,教我如何辨認會武之人,送了我一柄嵌有寶石的匕首,還教了我幾招致命的殺人之術。
正是那天半夜,我在景珩書房中試圖殺他的那幾招。
怪不得,景珩能輕而易舉擋下我的每一招。
因為同樣的招式,他比我更早學過,自然也更加熟悉。
怪不得,天之驕女、受盡寵愛的唐聽月,忽然離奇一場大病,接著就變得口不能言。
並非老天偶爾開眼,懲治了一次惡人,而是從一開始,就是人為。
景珩盯住我的神情,忽然輕笑一聲:「所以夫人是吃了自己的醋嗎?」
我耳尖燒得緋紅發燙,逞強道:
「你既然對我情根深種,所以從一開始,你就篤定了我會頂替唐聽月嫁過來?你就不怕唐聽月垂涎你的美色,拼著被報復的風險也要與你成親,一晌貪歡?」
景珩勾了勾唇角:「唐聽月的心思與我無關,不過如今看來,夫人倒是的確很垂涎我的美色。」
我:「……」
「不過……倘若真如夫人所言,嫁過來的是唐聽月——」
他說著,微微瞇了眼睛,笑得萬分漂亮:「恐怕京中的傳言又要更新了。」
「傳言?」
「是啊,攝政王景珩連娶三任王妃,皆是在新婚之夜暴斃,想來是天生的克妻之命。」
他說得輕描淡寫,仿佛殺唐聽月比殺雞還容易。
我卻有些沉默下來。
在過去的很長一段時間裡,唐聽月於我而言,意味著某種生命中的陰霾。
我小娘還在世時,我曾天真地問過她:「為何父親喜歡嫡姐,卻總是對我視而不見?」
每每這時,小娘就會緊緊摟住我,柔聲同我說著歉意。
可是該道歉的,哪裡是她。
因羨慕唐聽月的生辰有父親陪著,第二年我生辰時,小娘頭一回大著膽子,去花園中攔下父親,想讓他來陪我過生辰,哪怕來一盞茶的時間也行。
可她哪裡知道,那一日,他因朝中事務正心情不佳,聽我小娘這麼說,像是終於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抬手一巴掌將她甩在地上,厭惡道:
「不過一介庶女,怎麼好意思借著生辰之由同她嫡姐爭寵!」
父親氣沖沖地回了書房,唐聽月挽著嫡母的手站在後面,唇邊噙著一絲笑:
「三姨娘怎麼如此狼狽?小門小戶出來的,果然上不得臺面,竟想著用女兒來爭寵。」
嫡母假模假樣地訓斥:「聽月,好了,少說兩句,再怎麼說,三姨娘也是你的長輩。」
「不過是個妾室,她算我哪門子的長輩?」
她冷哼一聲,將一支老舊的發簪扔在地上:「拿回去吧,三姨娘,就當作我送妹妹的生辰禮物了。」
小娘將那支銀簪收起來,連同她的一對銀耳墜一起帶去首飾鋪子融了,做了個新的銀鐲子送過來,告訴我,我爹忙於公務,不能來陪我過生辰,這是他專門為我準備的禮物。
那時我信以為真。
直到三月後,才從府中下人的閑談中,得知那一日的真相。
從此我不再羨慕唐聽月,也再也沒有跟小娘說過,我想讓我爹來看望我。
我比劃著我的小銀刀,努力讀書識字,幻想著未來有一天,我能掙脫唐府這個巨大的泥淖,然後將我小娘也一並接出去,過上好日子。
但我再也沒有等到那一天。
沉浸在回憶中,愣神間,忽然有股溫涼的力道覆住我的手背。
回過神,卻是景珩握著我的手,輕聲道:
「你嫁過來後,我欺瞞於你,幾番調笑,是我的不是,為補償晏晏,我替你殺了唐聽月,毀了唐家可好?」
我沉默片刻,低聲道:「我的確……傾心於你,但也不想利用你——」
「夫妻本就是一體的,我幫晏晏,算什麼利用呢?」
他輕輕攬著我的腰,那雙眼於近在咫尺的距離直視我,燭火躍動,如人間星河。
下頜原本凌厲的線條,被披散的墨發微微柔和。
大約是因為受傷的緣故,景珩沒用什麼力氣,可我還是忽然指尖發軟,心臟也揣在胸腔中怦怦亂跳。
他說的沒錯。
我的的確確,無比垂涎他的美色。
小心翼翼咽了咽口水,我正要湊過去吻他,便聽到景珩的聲音:
「何況,說不定未來有一日我身陷囹圄,倒需要晏晏前來救我……」
這話的尾音被吞沒在我的親吻之中。
景珩顯然對我的主動很滿意,他笑彎了眼睛,順從地任我動作。
隻是——
那時我隻當這句話是景珩怕我心生負擔,說來安慰我的託詞。
未料那一天會來得那麼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