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個攻略者,難不成也想為什麼人守節麼?
不知為何,想到這個可能,心頭就一陣不悅。
我不鹹不淡道:「傅郎身子不好,太醫都說了你不能憂思過重,若你還是這般,那我們就回府吧。」
我承認我是故意帶傅宸來的,我想在他那張冰塊臉上看到更多的表情。
無論是新婚時他裝出來的混不吝,還是看到輪椅時眼底的細碎淚光,抑或是揚眉淺笑裡的意氣風發。
我甚至想知道,如果這殼子裡裝的是真正的傅宸,他又會露出什麼表情?
破天荒地,我對一個過去之人產生了好奇。
我甚至差人打聽了傅宸昔日在軍中的情報。知道他年少時也會嬉笑怒罵,赤著上身與同袍抵角。
隻可惜隨著年歲和職位的長進,他便越發沉默冷淡,逐漸讓人猜不出心思。
這樣一個人,喜歡我什麼?
我託著腮看他,傅宸在我的目光中低下頭,盯著茶盞:「臣想陪著殿下。」
說這話時,縱使脊背直挺,聲音清冷,卻沒來由地讓我覺得可憐。
我軟了心腸:「罷了,是我思慮不周。我們還是回府吧,府中新鑿了湯泉,你去泡泡,或許可以活血化瘀。」
他臉上便雲銷雨霽般,露出淺淺笑意:「是。」
24.
然而這湯泉終究沒泡成。
Advertisement
回府之後,宮內來人傳話,說父皇要慰問功臣,讓我帶著驸馬赴宴。
我著人給那傳話太監塞了些銀兩,他壓低聲音告訴我,父皇有意退位了。
邀我赴這鴻門宴,多半也沒什麼好心思。
隔著袖袋,我觸到那塊堅硬的玉牌,低眉順眼地接旨。
到了宴會,父皇果然不懷好意,先是假惺惺地慰問了傅宸一番,隨後給他賜座。
可傅宸雙腿無力,缺少椅背支撐,壓根無法坐穩,隻得扶著桌案,用力到青筋鼓起。
我身為公主,需與女眷們同席,隻能眼睜睜看著傅宸被左一杯右一杯地敬酒奉承,他們鐵了心要看他失去平衡,狼狽伏地的醜態。
「皇妹可是在擔心驸馬?」
忽地,魏朝手持酒樽,含笑坐在我身側,吐出來的字眼,字字都濺著毒。
「與其擔心別人,不如多操心操心自己,對吧?」
「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魏朝走後,一道熾熱毒辣的目光落到身上,循著望去,隻見太子妃正死死盯著我,不知看了多久。
她與魏朝亦是少年夫妻,隻不過看這樣子,卻是郎無意而妾有情。
我皺了皺眉。
而此時,臺上父皇賜下御酒,臺下眾臣也遙遙相敬,皇後端坐在一旁,面上無悲無喜,像是尊泥塑的菩薩。
變故就發生在這一瞬間。
隻聽「啪」的一聲脆響,幾位大臣摔了杯盞。
隨即,一個個黑衣人魚貫而入,執劍砍殺起來,與緊隨而來的禁軍戰作一團。
有人大喊了聲「護駕」,一群人頓時擁過來,將我帶得退了幾步。
一片慌亂之中,我看見父皇醉態的臉,看見魏朝警惕的眼,看見皇後一閃而過的厭惡,看見太子妃提裙朝這跑來。
一張張面孔中,唯獨沒有傅宸的。
心髒狠狠一墜,我撥開前人的肩膀,用力往外擠。
「魏子珺!」
憤怒至極的吼聲從身後傳來,肩頭一沉。
我回首,竟然是魏朝狠狠卡著我的肩,不許我移動半步。
他擰著眉,一手提劍,臉上帶著殺氣:「你想找死?」
事態緊急,我來不及與他拌嘴:「殿下做夢!」
隨後一把抽出他腰間匕首,頭也不回地往前衝。
我不再藏拙,而是抬手就捅,凡阻了我路之人,皆成了我的刀下亡魂。
熱騰騰的鮮血濺在面上時,我驟然間想起七歲那年,第一次見到攻略者的那天。
十一年過去,那人的音容面貌我已然記不太清楚,就連我在冷宮裡受凍挨餓、任人欺辱的痛苦也漸漸淡去,唯有那一句話,我至今記得清清楚楚。
【這便是那位殘暴荒淫的女帝陛下?】
半晌,玩味地笑了聲:【姿色上佳,想來長開了也是個美人胚子。聽說她是靠羅裙上位的——若不是這具身體是個太監,我倒也想嘗嘗女君的滋味。】
隨後,他蹲下身子,對著漿洗衣服的我伸出手掌,柔聲問:「你想成為真正的公主嗎?」
噗嗤——
刺客的身體漸漸滑落,無力地癱軟在地上。
我看著躲在柱後,緊緊握著劍的傅宸,蹲下身子,伸出血腥泥濘的右手。
「驸馬。」
「到本宮這兒來。」
——公主提起劍,亦可為王。
25.
亂黨很快伏誅,背後主使也被揪了出來——是病弱的三皇子。
他聽聞父皇有退位的心思,才做這殊死一搏。
被反剪雙手按著跪在御前時,三皇子滿目恨意,像是盯著仇人般,一字一頓道:「我隻可惜沒能第一時間斬了你們這對狗男女!」
父皇滿臉怒容地上前,一巴掌扇得他滿口鮮血:「混賬!」
「哈?混賬?」
三皇子本就如同秋日的枯葉,這一巴掌下來,更是出氣多進氣少,吃吃笑著:
「我是混賬,那你是什麼?你分明不愛我娘,為何還要讓她進宮?寵幸了她,又為何不肯護她?你可還記得我娘叫什麼名字?恐怕這滿宮女人生下的兒女,都抵不過皇後娘娘的一根指頭!」
隨後,雙目猩紅地看著冷冰冰的皇後:「毒婦!隻有你兒女的命是命,其他人的命,難道就如同草芥嗎?!」
皇後涼聲一笑:「曾經我也像你一樣愚蠢,隻是若全天下的錯都要追根溯源,那本宮的恨,又該向誰去討呢?」
說著,眼神斜向父皇。
父皇嘴唇微顫,翕動了幾下,沒能出聲。
而三皇子卻突然爆發出一股巨力,掀翻了侍衛,反手抽出侍衛的佩劍,朝著皇帝抡圓手臂用力一貫。
劍鋒如長虹貫日,攜著燦爛的流光,「噗嗤」一聲,沒入明黃錦袍中。
我倒嘶了口涼氣。
滿堂寂靜,大家都震驚地看著三皇子緩緩上前,拔出長劍一甩,鮮血瞬時潑滿地面。
而我父皇,如同漏了氣的面口袋一般,緩緩滑落到地上。
皇後茫然地低下頭,伸出的手指在空中下意識抓了兩下,護甲啪嗒一聲,落到父皇手邊。
「......陛下?」
她像是也被人抽了骨頭,一下子軟了。
魏朝面色鐵青:「宣太醫!」
又一指坐在地上又哭又笑的三皇子,冷酷道:「貶為庶人,打入大牢!龍將軍持我手令,立刻將罪民下獄,嚴加看守!沒我允許,誰也不準靠近!」
大臣們都知道魏朝十有八九就是下一任皇帝,因此誰也沒有異議,龍將軍喜氣洋洋站出來,春風得意道:「末將聽令!」
一時間,隻有那被拖出去的三皇子喃喃自語,聲音回蕩在大殿內。
「娘,為了這麼一個男人,值得嗎?」
沒有人回答。
皇後跪坐在冰冷的地面上,愣愣看著一群太醫將父皇團團圍住,最後紛紛搖頭嘆息。
而父皇雙眼微睜,手中牢牢握著皇後的護甲,就這麼去了。
半晌,不知是誰先跪了下來。
隨即,刷啦啦跪倒一片。
喪鍾重重,回蕩在九重宮門中。
「——陛下......駕崩了!」
26.
傅宸在那日宮變中受了點小傷,腰側被劃了一刀,索性傷口不深。
他吃了藥昏睡的時候,太醫偷偷把我叫出去,話裡話外的意思,是傅宸時日無多,若再遇波折,恐怕人就去了。
說這話的時候,他小心翼翼地覷著我的臉色。大概也是聽說了我對傅宸有多麼喜愛,生怕我一言不合就要他掉腦袋。
我聽了後,沒什麼太大的反應。
攻略者攻略失敗是死,傅宸回到身體也是死,總歸一個死字,因何而死就沒那麼重要了。
不過我的計劃,也要提前了。
魏軍回京後,傅宸的舊部也曾登門拜訪,我也旁敲側擊過,得知他們過得並不好。
新官上任三把火,龍將軍鐵了心要踩著傅宸出名,對於曾經和他關系好的老人,自然竭力打壓。
他們兄弟相聚時,言語之間,對龍將軍和太子也有了牢騷。
我聽了,便一直以傅宸的名義接濟他們,博得了不少好感。
如今傅宸出了事,我便寫下請帖,言明他時日無多,請他們探望。
待人來了,又不施粉黛、面色憔悴地出來待客,未語先哭,不發一詞。
等他們滿腹疑慮地回去後,將隻言片語流傳出去。
不消多時,便有幾個衷心可信地偷偷遞話,問傅宸舊疾背後,是否另有隱情。
我自然不肯多說,隻是眼淚漣漣,讓他們小心禍從口出,隨後閉門不見。
有些時候,人會更加相信自己查到的東西。
——例如傅宸的斷腿另有隱情,又例如傅家次子莫名得了官位,更例如御醫治療過後,傅宸的病反而加重了不少。
皇宮內出了父子相殘的醜聞,魏朝忙得腳不沾地,哪裡知道說書人又編了什麼新故事?
莫三娘帶著新研制的火藥登門時,我正在給傅宸敷藥。
他原本執意不肯讓我近身,被我發了一通脾氣,隻得抖著手解開腰帶,撩起袍子,將臉扭向內側,聲音不穩。
「患處血腥,臣怕汙了殿下眼睛。」
我似笑非笑:「你我本就沒有夫妻之實,若連這等小事都要回避,那這親結得還有什麼意思?」
本是玩笑,可誰知傅宸卻仿佛真的聽進心裡,沒說話,而是從枕頭邊緣摸索幾番,找出了一張和離書。
墨跡略淡,上面還落了他的款,顯然是有些時日了。
心裡莫名有點堵得慌,我冷臉道:「你什麼意思?」
傅宸垂著頭,瘦削的雙肩撐著薄薄的衫子,仿佛總也填不滿,肌膚如紙般貼在骨頭上。
「字面意思。」
他背對著我,一動,滿頭烏發傾瀉下來,如一條黛色長河,沿著脊背的棘突,河腳蜿蜒在床榻上。
「傅某說過,會幫殿下得償所願......所以殿下......不必勉強。」
不必勉強?
不必勉強!
我氣得火冒三丈,傅宸這是覺得,我想要利用他,所以才佯裝喜歡,以色示人?
這才是他疏遠冷淡我的真正原因?
就算果真如此,他一個攻略者,為何還要多此一舉,強行戳破?
總不能是圖我的「真愛」吧?
唇角下意識扯出一抹譏笑,又漸漸淡了下去。
我陡然反應過來,內心深處這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心虛。
——我這般生氣,不正是說明我對他,確實有幾分真情嗎?
27.
這一認知,無異於隔空給了我一巴掌,讓我一下子清醒過來。
情愛如此可怕,甚至比權勢更加迷人。它如同鸩毒般,在不知不覺中絲絲入骨,直待死到臨頭,才幡然醒悟。
我放縱自己的愛,可當我真的意識到我愛上他的那一刻,心中居然升起隱隱懼意。
我想起了死不瞑目的父皇,想起皇後石像般美麗尊貴的臉,想起我娘死時身下惡露不止,想起三皇子的喃喃自語......
亦想起無數攻略者,前僕後繼想要達成的目標。
——我的好感值。
我曾對此不屑一顧,是因為我從未真正地動心過。
《妙色王求法偈》中道:「一切恩愛會,無常難得久……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早在看到這段話的那一刻,我心中,就早已有了答案,不是嗎?
我握住傅宸的手:「休要多想......我對你是真心的。」
見他仍然神色鬱鬱,我便掰過他的下巴,湊上去親了一下,坦然自若地看著他睜大的眼:「人家都說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我並非絕色,也沒有別的通房,怎的傅郎三天兩頭,懷疑我的真心?」
我半開玩笑道:「真令子珺齒寒。」
傅宸像是被人驅逐的流浪狗,猶豫著站在不遠處,不敢靠近。一雙黑而冷的眼睛細細端詳著我的表情,像是膽怯,又像是心有期盼。
他習慣性地低下頭:「殿下才貌雙全,是傅某自慚形穢,配不上殿下。」
我恨不得將白眼翻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