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牧雲輕扣大門。
「誰呀?」是一道輕快的女聲,伴隨著腳步聲,「你等等,這就來了。」
肖牧雲上前一步,將我擋在身後。
門開了。
開門的是一個樣貌清秀的女子,五官其餘皆是平平,偏生有著一雙出眾的眸子,眨眼間流光溢彩。
肖牧雲作揖問道:「請問是紅韶小姐嗎?」
漂亮的眸子盛滿了疑惑:「對。你們是?」
我走上前回道:「我們是來尋人的。請問,納蘭先生在嗎?」
紅韶神色一變,向身後瞥了一眼,動作慌張想把門關上。肖牧雲衝上前,拿身體抵住門口,將門用力一推。
紅韶踉跄了幾步,堪堪站穩。
我趁機進了門。
進門是一個小小的院子,院子收拾得整齊幹淨,中間擺著一張竹制屏風,將小小的一方天地分割為兩半。
我感受到心髒跳得飛快。
撲通撲通撲通。
多年的尋找與疑慮,復仇的希望與未來,答案都在這屏風之後。
它在渴求這個答案,也在畏懼這個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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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快步越過屏風。
屏風後是一桌兩椅,桌子上擺著一盅茶,椅子上坐著一個人,素色長衫,身姿筆挺,氣度不凡,與我腦海裡的那個影子逐漸重合在一起。
恍神間,我已經不由自主地喊出了那個稱呼:「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溫和謙遜,風度翩翩。
他就像春日的微風,帶著和煦的溫暖。
即便之前我們是納蘭澤一派,與他算是兩個陣營,兄長也隻是想憑借自己的軍功為納蘭澤造勢。
我、長姐與兄長都欽佩太子殿下為人,也從未想要加害於他。
多年過去,曾經那個少年又出現在我的面前,他還是那樣隨和溫柔。
隻是,多了幾分滄桑。
太子殿下放下手中的茶盞,淺淺地笑了笑,說道:「我倒沒想到會是你,顏銘。」
我一時語塞:「我——」
納蘭祁擺了擺手制止我繼續說下去:「先坐吧。」
他修長的手指在桌子上敲打,一下又一下。
咚。咚。咚。
半晌,他開口問我:「你怎麼找到這裡來的?」
「探子在一家酒肆上看到了你。」
他笑著搖了搖頭:「我多年深居淺出,為數不多出門的時候,竟然被你的人撞上了。」
我回道:「我一直覺得你不可能就這麼沒了。這麼多年,一直有讓下面的人留意——太子殿下,你既然無恙,為什麼不回去?」
納蘭祁手指敲擊桌子的聲音停下了,他拿起一盅茶,悠悠喝了一口,才回答我:「回不去了。」
我不解:「為何回不去?納蘭澤性格陰晴不定,狡詐多疑,在朝在野,聲望算不得好。憑你的聲譽,振臂一呼必然有人響應,未必不能和他抗衡。隻要你回去,我和肖牧雲必鼎力相助。隻要我們……」
納蘭祁打斷了我的話:「顏銘。」
「嗯?」
「我的腿廢了。」
「什麼!」這句話驚得我站了起來,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他的腿。
卻隻能看到長袍蓋住雙腿,看也看不分明。
他還是笑,笑容裡藏著深深的心酸:「說起來也快十年了吧。那次賑災路上,突然湧出一波流民,搶奪賑濟糧。流民湧上來的時候,我跌下了馬,摔斷了腿。所幸,那日我扮作侍衛隱在護衛隊中,沒被流民針對。趁著流民一擁而上搶賑濟糧的時候,我爬到山坡邊滾了下去,藏在草叢裡,很快就疼昏了過去。紅韶路過發現了我,將我帶回了家。可縱使找了大夫醫治,也已經晚了一步。我的腿廢了,好不了了。」
他頓了頓,注視著我的眼睛,繼續說了下去:「顏銘,一個廢人,是注定當不了皇帝的。」
我沒想到,一切會是這般模樣。
我想過,我可能找不到他,無功而返;我也曾想過,我找到了他,他卻不願隨我回京。
我獨獨沒想到,他已經回不去了。
曾經那個鮮衣怒馬的少年,已經失去了所有的未來。
過去的那麼多年,往日龍鳳跌落人間,所學的經世之道都成空談,隻能窩在這小小一隅當著代筆先生,掙取微薄錢財。
過往一切繁華,都似夢一場。
我不記得自己是怎麼離開曹郡的,隻覺得自己的意識似乎飄在天上,迷迷罔罔,無所依附。
在臨走前,我和納蘭祁約定,我會在往後照拂他與紅韶,提供錢帛,並保護他不被納蘭澤發現。但若是日後我需要他出面相助,他也需盡心竭力。
納蘭祁看了看四周簡樸的院子,認命般地點了點頭。
7、
回城依舊快馬加鞭,我按原計劃混在採買的宮女裡回了宮。
剛換回衣裳,就遇到了一時興起來我這坐坐的納蘭澤。
幸而我已在宮中,沒有露出破綻。
以往他幾個月也不見得來一次,最近倒是來得勤快,坐下也隻是闲扯些家常,字裡行間能感受到他心情頗佳。
我隱約懂他的心思。
假借行刺一事,納蘭澤步步奪權,納蘭琛已無實權,成了一個闲散王爺,對納蘭澤構不成威脅。
納蘭澤春風得意,想找個舊人聊聊天。
男人啊,就算已經坐擁天下,都免不了愛炫耀的天性。
我滴水不漏地應付納蘭澤,適當的阿諛誇耀讓他也有些飄飄然。
我趁機探了探他的口風,問他對納蘭琛是否還有進一步的處理。
畢竟,納蘭琛身為王爺,還擁有一塊自己的封地,納蘭澤卻至今未動,事有蹊蹺。
納蘭澤笑了笑,神色沉沉地說道:「事情,還沒完呢。」
此後幾日,我一直在尋找破局之道。
我想讓納蘭澤死,可沒了皇帝,國家必定發生內亂。
我並不想讓長姐與兄長守護的江山毀於一旦。
最好的法子是找到一個可以替代納蘭澤成為皇帝的人,與他結成同盟,在殺了納蘭澤之後取而代之。
這正是我去找納蘭祁的原因,納蘭祁是名正言順的太子,品行出眾,最有君王之風。
如今,納蘭祁已經與王位無緣,我得尋找一個新的合作者。
而被納蘭澤步步緊逼的納蘭琛,或許是一個合適的人選。
之後幾天,我安安分分待在自己的宮中,暗地裡卻加派了人手,駐扎在京城附近,密切關注納蘭澤的暗衛動向。
果不其然,在前往納蘭琛的封地燕城的必經之路上,截獲了納蘭澤的暗衛。
在暗衛身上,我搜到了納蘭澤的手諭。
他已安排人手接手燕城,一個月後,納蘭澤的人將全面掌控燕城,此時他再宣布燕城易主,將納蘭琛的最後一條退路封死。
此後,沒有封地亦無職權的納蘭琛,就如同砧板上的魚,任人宰割。
我提筆給納蘭琛寫了封長信,字字真切,句句肺腑,將情況如實相告,勸他與我合作,殺了納蘭澤上位。
納蘭琛雖迂腐,卻不愚鈍,現在真到了生死關頭,黑白無常就蹲在他的床頭,再不反抗,真是白白將性命送給納蘭澤。
送信的暗衛當天就回來了,當時我正坐在暖爐旁烘手,溫暖從指間流向我的四肢百骸,舒服得我眯了眯眼。
暗衛跪在地上,垂著頭向我報告:「屬下已經將信交給燕王殿下,燕王當場就拆了信,看完讓屬下回稟一個字」。
「嗯?」
「燕王說:喏。」
我心中百感交集,感慨、喜悅、壓力、希冀交織在一起,還有更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揉成一團,咕嚕嚕地冒著熱氣,燻得我的臉都紅了。
我的復仇要正式開始了。
8、
年關愈近,年味越濃。
宮裡處處張燈結彩,大紅的窗花明豔豔地糊上了窗,紅色燈籠一個個掛起,遠遠望去就像是一串串冰糖葫蘆懸在半空。
過年期間,宮宴繁多,其中最為盛大的,當屬除夕晚宴。
各大臣親王齊聚一堂,喝酒宴樂,尋歡作樂間免不了要討些彩頭。
彩頭可以是錢帛名利,也可能是恩寵富貴。
而我,也想向納蘭澤討個賞。
我啊,不擅文不善舞,琴棋書畫皆是平平,卻因在軍中長大,習得一身好武藝。
因此這次的宮宴,我準備的是舞劍。
我從書房裡取出塵封已久的月華劍。
寶劍出鞘,銀光一閃而過,像是淬了寒光。
這是兄長贈我的寶劍,把劍交給我的那一天,兄長叮囑我:「顏家兒女世代替國守疆,銘兒,你長大後也要肩負起這份責任。」
彼時的我年少稚嫩,胸中依舊心懷熱血,脆生生地答道:「是!」
我好想回到那個時候,長姐言笑晏晏,兄長意氣風發,我們日日生活在一起,歲月靜好,仿佛我們會一直這樣幸福下去。
如今,隻剩下我與這柄劍。
我握住劍柄,月華劍像是融入了我的身體。
手腕輕轉,我挽了一個劍花,我輕吟「起於心,發於腰,行於臂,達於劍」十二字口訣,回憶著長姐往日的教導。
我三年未握劍,舞劍的熟悉感卻鋪天蓋地吞沒了我,無需思考,跟隨身體的指引,月華劍在我的手中有了生命。
我就是重獲自由的飛鳥,上下騰飛,裙擺翩翩,這世間仿若隻剩下我一人。
世間五光十色,喧鬧繁雜,通通被我斬於劍下。
9、
除夕那日,才三更天,我就聽得太監腳步匆匆,來來去去。
我輾轉反側,再難入眠,幹脆起了個大早,沐浴,燻香,穿上昨晚剛送進宮的緋色百花禮服,禮服厚重,壓在肩上沉甸甸的。
我讓最手巧的宮女給我畫上精美的妝,看著鏡子裡的自己一點點敷粉,描眉,貼花鈿,抹胭脂,變得越來越陌生。
銅鏡裡的我,美豔華貴,通身氣派,卻唯獨不像是我自己。
我抬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不願再看。
宮宴其實無聊的很,永遠是絲竹宴樂,推杯換盞,阿諛奉承。
納蘭澤是挽著德妃一起來的,長姐去世後,後宮以四妃為首,德妃執掌鳳印,隱隱有為後的架勢,但納蘭澤以悼念先皇後為名,堅持空懸後位。
德妃今日滿頭珠玉,她斜斜地倚著納蘭澤胳膊,順勢坐在了納蘭澤右側,佔了最好的位置。
德妃帶著少女的姿態,給納蘭澤斟滿一杯酒,附在納蘭澤耳邊說了些什麼,捂嘴痴痴地笑,納蘭澤也附和著笑了。
我位列四妃之一,坐在上席,離納蘭澤的位置不遠。
今晚宮妃們要表演的才藝很多。
楚才人搶著獻上一曲水袖舞,席下有個粗莽的武將誇她是「殷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文官們笑成一片,楚才人哪受得了這種粗話,在席上嚶嚶啜泣,納蘭澤當場就冷了臉,呵斥她趕快退下。
德妃是尚書之女,文採斐然,她提筆寫了「太平盛世」四個大字,並賦詩一首,哄得納蘭澤春風滿面,賜她一串倭國剛上供的東海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