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挨到容嫔彈完一曲《琵琶行》,才緩緩起身。
納蘭澤饒有興趣地支起身子,左手拿著酒杯,說道:「倒是第一次見你主動獻藝。」
我粲然一笑:「那臣妾若是跳得好,能不能討個賞呢?」
納蘭澤撫掌大笑:「好,隻要跳得好,朕重重有賞。」
我在身旁的劍匣裡取出月華劍,走到大殿中央,微微屈膝,作了個揖。
琴師彈響了第一個音,我拔出劍,劍鋒直指納蘭澤。
殿內眾人呼吸一滯,納蘭澤身側的侍衛已經衝上前,將納蘭澤掩在身後。
納蘭澤神色不變,揮了揮手,示意侍衛退下。
喧喧嚷嚷的宮殿內突然安靜下來,全場鴉雀無聲。
我可沒這麼傻,怎麼可能在這種場合做出刺殺皇帝的事來。
在眾人目光的凝視中,我緩慢上抬手臂,劍鋒向上,稍稍抬起腿,腳尖落地用力一點,仰頭輕躍。
我跳的是《沙光曲》,這舞描繪的是將士沙場廝殺的場景。隨著樂曲節奏加快,月華劍劃破空氣錚錚作響。我恍若置身疆場,四周黃沙漫漫,戰鼓隆隆,雙方士兵如兩股海浪撞擊在一起,刀光劍影之下,黃沙都被染成了鮮紅。
我執劍起舞,長袖上下翻飛,似在與敵兵廝殺,擋住敵兵刺向我心髒的一劍,反手將長劍刺進了他的胸口,隨即轉過身奮力一劈,擋住來自身後的偷襲。
不知廝殺了多久,戰爭終於接近尾聲,這是一場險勝,我方也傷亡慘重。拔劍四望,屍首橫陳,風沙裹挾著血腥味掠過這片土地。
長劍垂地,一曲終了。
「好!跳得好!有先皇後當年的風採。」納蘭澤邊鼓掌邊問,「說吧,你想要什麼獎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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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妾想隨皇上一起去看元宵夜的煙火。」我看著納蘭澤,一字一句說道。
德妃瞬間變了臉色,納蘭澤反而笑了,他說:「好,朕答應你。」
我伏地拜謝:「謝皇上。」
我知道納蘭澤為什麼笑。
我朝習俗,正月十五的元宵夜,京城家家戶戶燃放煙火趨吉避兇,天子則會在元宵夜登上城門與百姓共享煙火、與民同樂,以彰顯天子親民愛民。
而那天子身邊的位置,自然是留給皇後的。
他以為我是個有野心卻不懂得掩藏的蠢人,妄想想替代長姐成為皇後。
10、
我還是沒挨到晚宴結束,以不勝酒力為由,提前退席了。
走出大殿,外面正紛紛揚揚下著大雪,我接過宮女遞來的暖爐,攏了攏披風。
宮女試探著問我:「寧妃娘娘,外邊雪大風寒,轎子已經備好了。」
我搖了搖頭,說:「不必,今天我想四處走走,你們別跟著我。」
侍婢都退下了。
我踱著步,慢悠悠走著,走到皇宮中一個冷僻的角落。
這是一座破敗的宮殿,瓦片碎落,雜草叢生,不見燈火,卻時不時傳來詭異陰鸷的笑聲。宮中常有傳言,說這裡鬧鬼,在宮裡待久了的老人幾乎從不往這來。
這裡住著青美人,曾經的青嫔,因為惹怒納蘭澤被貶,降為美人,關在這裡。
納蘭澤再也沒來看過她,漸漸地,她就瘋了,時而呆滯,時而痴傻地笑,嚇得這宮中的宮人能跑的都跑了,唯有一個名叫暎竹的宮女始終留在青美人的身邊。
暎竹性格潑辣又忠心護主,她護住了青貴人不被內務府過分怠慢,拉著青美人在這宮中艱難地活下去。
除了是青美人的貼身侍女,暎竹還有一個身份,我的線人。
我走到一處圍牆邊,取下圍牆上一塊松動的磚石,輕輕叩擊圍牆三下,不一會,圍牆對面同樣傳來三下敲擊聲。
我問她:「燕王的事安排妥當了嗎?」
暎竹說:「燕王府那邊已經辦妥了。皇上派了一支禁衛軍包圍燕王府,這支禁衛軍曾屬娘娘的兄長,徵西大將軍麾下,將軍離京去了疆場才由皇帝的人接手,原先的那些內線都還在,過幾日,我們精挑細選的身形樣貌酷似燕王的人就會入府,燕王也會在這個時候逃出燕王府。」
我追問道:「骠騎將軍肖牧雲那邊呢?」
暎竹:「將軍的五萬大軍化整為零,正在暗中前往京城。」
我說:「讓肖牧雲在離京城十裡地外的北山駐扎,務必小心,不要被發現蹤跡。若是京城有變,隨時準備支援。」
暎竹:「喏。」
我看著牆上因取下磚塊而出現的牆洞,說:「把東西給我吧。」
洞口出現了一包油紙,我接過油紙包,解開重重疊疊的包裝,當中是一小包白色粉末。
確認無誤後,我繼續說道:「和外邊說一聲,我這裡一切順利,元宵計劃不變。」
暎竹又道了一聲喏。
我取下腕上戴著的翡翠手镯,穿過牆洞遞給暎竹:「你拿著去換點吃食和炭火吧,寒冬難熬,等一切結束了,我接你出來。」
我將地上的磚塊撿起來,塞了回去。牆面重新歸於平整,看不出痕跡。
我抬頭看天,雪花紛紛揚揚,籠罩天地。
不知不覺間,我的肩頭已經積了一層薄薄的雪,我用手輕輕掸去,不知怎的,我突然很想去長姐原先住著的長樂宮看看。
想去,便去了。
長樂宮現在無人居住,隻有曾經的宮女侍婢還在。
正月時節,長樂宮裡燈燭不滅,散發著溫暖的光暈。宮女們不知道在聊些什麼,殿內傳來陣陣歡聲笑語,和這喜慶的節日氛圍融為一體。
一切都好像長姐還住在這長樂宮裡,下廚做了一桌好菜,就等著她的小妹推開長樂宮的大門,笑著撲進她的懷裡。
我用力眨眨眼睛,不讓眼淚掉下來。
長姐,你等著,我很快就能為你報仇了。
很快,很快。
11、
元宵這天,宮中熱鬧極了。
德妃請了京中最好的雜技團在宮中表演雜技,後宮妃子平日裡哪見得到這些,半個後宮的人都去了她宮中看熱鬧。德妃也早有準備,備好了桌椅瓜果,妃嫔坐得舒舒服服地看戲,扎堆聊聊天。
妃嫔去看雜技,宮女太監就去逛燈會,御花園裡各式燈籠高高掛起,猜中燈謎就有大大小小的獎勵。宮女們最愛這類活動,穿著新衣蹦蹦跳跳,將小小的燈會擠得滿滿當當。
不得不說,德妃的確有入主中宮的潛質,她操持的這場元宵會讓整個宮廷都喜氣洋洋的,上至妃嫔,下至宮女太監都交口稱贊。
我坐在房間裡描眉,聽著從外邊剛回來的宮女眉飛色舞地說著這些。
宮中從沒有這麼熱鬧過,我也想去瞧瞧,可暮色迫近,妝才化了一半,侍奉的宮女一個個急出了汗,我隻得乖乖坐著。
元宵煙花雖是一項與民同樂的活動,但其本質在於展現大國氣象與王權威嚴,我是作為皇權附屬品的角色登場的,打扮重在華貴。
因此,今天的我禮服層層疊疊,金線繡滿綢緞,滿頭金銀翡翠。
我凝神看著鏡子裡自己,一點點染上胭脂,竟有些像長姐的模樣。
我恍然想起,我已經和長姐嫁給納蘭澤時一般大了。
12、
我和納蘭澤並肩坐在轎子裡。
以這座轎子為中心,轎子外圍滿了禁衛軍,集結了幾乎京城所有的防衛力量。轎子外邊是聲聲不歇的「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氣勢雄渾。
我悄悄掀起簾子看了一眼,隻看到盔甲披身的士兵,百姓被層層攔在外邊,近不得身。
放下簾子,我忍不住感慨:「真是好生氣派。」
納蘭澤不知什麼時候握住了我的手,我扭頭看他,他目光看著前方,坐得筆直,有一種上位者不怒自威的氣場。他沉聲說道:「這,就是至高無上的滋味。」
這就是你貪戀的皇權吧,我心說。
就是這皇權,這膨脹的貪欲,這自私又醜惡的人性,害我失去至親,又失去自由。
從皇宮到內城城門並不遠,卻走了很久。轎子搖著搖著,總算停下了,隔著車簾聽得外邊有個士兵匯報:「皇上,寧妃娘娘,正陽門到了。」
又有隨侍掀開前簾,納蘭澤先下了轎,回過身來攙我。我心知這樣於理不合,又不能當眾駁了納蘭澤的面子,順從將手放在他的手心裡。
納蘭澤牽著我,動作輕柔,與我攜手走上正陽門城樓。
京中的王公貴族與朝廷重臣,跟在我們身後,亦步亦趨,浩浩湯湯。
站在城樓上,整個京城在我眼前鋪開。
城下百姓熙熙攘攘,擠滿街道,他們一齊抬頭看著我,眼裡亮閃閃的,像是落滿了星光。那些縱橫交錯的街道在我眼前逐漸暗淡,唯有亮閃閃的星子鋪滿世界。
納蘭澤察覺到了我在出神,他面上笑著向百姓招手,嘴上不動聲色地和我聊天:「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這個眼神,我曾經見過。拜城大捷後,我隨兄長回京,百姓湧到城門前迎接我們,還有些少女朝哥哥丟香帕。」回想起那段時光,我忍不住笑了,「當時,我騎著馬跟在兄長的身後,他們就這樣看著兄長。」
今日為表舉國同慶,京城城門大開,還免了宵禁,百姓可徹夜來往遊玩,共襄佳節盛世。
就在一片歡呼聲裡,城西一角隱隱顯著紅光,不過呼吸之間,就蔓延成了明顯的火光。
我側頭看納蘭澤,他顯然看到了,眉間緊蹙,神色極為不滿。
此時走水,是為不吉。
納蘭澤揮手招來禁衛軍統領阮宏曠,低聲交代了些什麼。阮宏曠匆匆退下,領了兩隊禁衛軍,往城西去了。
13、
納蘭澤按例說了幾句祈求來年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的吉祥話,話音剛落的那一刻,早已準備好的焰火就飛上了天空。
咻——啪——
第一朵煙花綻開在黑夜穹幕之下。
此後是接二連三的焰火,迫不及待地展現絢麗璀璨的身姿,千朵萬朵點燃了天幕,照得黑夜如同白晝。
百姓在城樓下歡呼雀躍,孩童拿著燈籠跑來跑去,歡聲笑語傳至城樓之上,直讓人感慨好一副元宵喜樂圖。
納蘭澤凝神看著煙花,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煙花五顏六色的光打在他的臉上,投下沉沉的陰影。
我將手擋在額頭上,攔住零零碎碎落下的煙燼。
這煙花太吵了。
這歡聲笑語也太吵了。
吵得遮住了千人行軍的聲音。
當所有人都在欣賞城內煙火的時候,在我們的背後,有一支軍隊悄悄接近。
「皇上!皇上!城外發現不明軍隊,正在向京城趕來,已經離城門不遠了!」
一個機警的士兵發現了異常。
納蘭澤是一隻始終保持警戒的孤狼,在聽到消息的瞬間就張開了獠牙。
他眯眼觀察了一會情況,軍隊離京城還有點距離,隻能看見軍隊的輪廓,人數大約千人,當中有一輛馬車,顯得有幾分突兀。
納蘭澤當機立斷下令關閉城門,揮手想招來禁衛軍首領阮宏曠,隨侍傳報阮宏曠救火未歸,他周身的冷氣又重了幾分。
城內焰火停了,城中百姓看著城門忽然關閉,不知發生了什麼,人們竊竊私語,隱隱醞釀著騷亂。
城樓之上,一些膽小的王公貴族瑟縮在將士身後,納蘭澤隻是瞥了他們一眼,沒有理睬,他轉身指揮弓箭手:「所有弓箭手待命,聽朕口令。」
幾百張弓齊齊拉開,蓄勢待發。
戍衛京城的軍隊共有五萬,散布在直隸一帶,但各軍接到消息帶兵救援短需幾個時辰,久的需要幾個日夜。京中守兵有近萬人,半數留守皇宮,禁衛軍首領又帶走了不少人,當下城門前不過兩千人,但也多於城外軍隊人數。
納蘭澤胸有成竹。
京城四周城牆高聳,城門重逾萬斤,易守難攻,若非十倍之敵,絕不能攻下。
看著那支軍隊一點點靠近,納蘭澤眯起了眼,像一條伺機進攻的毒蛇,正在等待最佳時間。
一步,兩步,三步。
眼看軍隊還有十丈距離就要進入弓箭射程之內時,卻突然停住了。士兵迅速散開,當中首領騎著馬走到陣前。
納蘭澤眯著眼看清了那人的樣貌,他的右手緊握成拳,錘在城牆上,手背青筋猙獰。
他睨著眼看著城下軍隊的首領,冷冷問道:「肖牧雲,這是怎麼回事,你不是回了北疆嗎?」
語氣陰寒,藏著不見血的刀光劍影。
「皇上恕罪。」肖牧雲翻身下馬,單膝跪在地上,語氣畢恭畢敬,「臣此行是為護送一人回京,為保證沿途安全,才派兵跟隨,絕無以下犯上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