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你很敢。
「你感受到過絕對的速度嗎?很刺激,能讓你一瞬間什麼都想不起來。煩心的事兒,不想面對的事兒,都能全忘了。」
真的嗎?
全都想不起來?
捏著頭盔的手逐漸握緊。
像是下了什麼決心,我在江宋的注視下扣上頭盔。
絕對的速度幾乎讓靈魂都飄浮在世界之外。
第一次,我不合時宜地想。
如果是這樣死去,大概也會無知無覺。
但……太令人恐懼了。
引擎聲伴著過載的心率砸在我的胸口,那是腎上腺素極度分泌所能導致的、胸口懸空的感覺。
人對死亡的恐懼是天生的。
哪怕在很多個瞬間,我覺得悲傷、恐懼、怨天尤人,恨不得一死了之。
可當真正接近死亡的時候,求生的本能卻依舊能戰勝一切。
我手抖得不敢動,是江宋幫我摘下了頭盔。
他低頭睨我,像在看什麼沒有生命體徵的物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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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吐得昏天黑地。
「這樣,和讓你去忍夏暖暖,哪個更受不了?」
我看著他的眼睛。
他猜到了。
10
我以為我的計劃失敗了。
可那天之後,江宋仿佛默許了我跟在他身後。
我抱著他扔過來的書包,接受他好兄弟肆無忌憚的注視。
「江哥,戀愛了?不是……你好這口啊,乖乖女?」
江宋有些褪色的紅發被風吹動。
他咬著煙蒂:「手沒拉嘴沒親覺沒睡算哪門子戀愛?按照這個標準全校都在談戀愛。」
這一幕落在夏暖暖眼裡。
她在教室後門堵我:「你跟江宋在一起了?」
「是啊,所以能別煩我了嗎?」
夏暖暖扶著門框的手用力發青:「真以為自己傍上靠山了?」
「不管是不是靠山,他對我失去興趣之前,你就隻能忍忍了,不是嗎?」
「你……」
夏暖暖氣得臉色一變。
我在這微妙的氣氛凝滯中,莫名感受到了一絲報復的爽快。
江宋也不是時時刻刻來學校、時時刻刻想到我。
這是我來到高中以後,第一次感受到難得的寧靜。
能在課間曬曬太陽,聽聽樹葉被吹落在地的沙沙聲。
又是一年深秋啊。
我以為生活會暫時平靜,可我還是小看了夏暖暖。
課間,回教室時。
我的帆布包被她們翻落在地。
裡面零碎的筆本倒了出來。
還有一個做工精致的黑色錢包。
「哈……」
還不等我問,夏暖暖的跟班先上前質問:「南竹,暖暖的錢包怎麼會在你包裡?!」
「窮也窮得有骨氣一點,偷東西算什麼?」
周圍瞬間響起竊竊私語:「暖暖這個錢包本身就很貴……更別說裡面的東西了。」
「不會真是她偷的吧?」
「我好像確實看到她下午在暖暖的位置那邊來著……」
「她嘛,窮啊,幹這種事兒我也不意外。」
夏暖暖很滿意周圍的反應:「好學生這麼缺錢?缺錢開口要啊,偷東西就不是那麼回事了吧?」
我看她:「你有什麼證據?」
「在你包裡找到的還不算證據?」
「你親眼看著是我拿了你錢包放自己包裡的?」
小跟班咬牙:「雖然我們沒有親眼——」
「哦,這樣啊,」我打斷他們,「我沒法證明我沒偷,你也沒法證明我偷了。因為錢包在我包裡,所以姑且說我是個小偷——」
「那我說你們是群賤人。我沒法證明你們是賤人,你們也沒法證明自己不是賤人,所以姑且說,你們就是一群賤人吧。」
「撲哧。」有人沒忍住笑。
「耍嘴炮有什麼用?讓張老師來評理,小偷是要退學的吧?」
「別急啊,」我氣定神闲,「你們沒有證據,我有。」
我的手機不能拍視頻。
但是錄音問題不大。
那天中午,我原本是留在教室復習。
去接水時,恰好聽見他們在開水間裡討論陷害我偷錢包的事。
我反應快,在聽見自己名字的那一瞬就掏手機打開錄音。
這是林老師要我買的,為了方便聯系我。
我不舍得花錢,就買了部山寨機。
沒別的優點,就是聲夠響。
夏暖暖當場急了:「錄音是你偽造的!我們沒有……」
「她跟著我,需要偷你的東西?」
我一怔,回頭看。
江宋肩上搭著校服外套,雙手環胸,聲調散漫。
望向我的視線多了幾分興味。
沒人想到江宋突然出現。
小跟班察言觀色:「江哥,這是我們之間的事……」
「可我就喜歡多管闲事,怎麼辦?」
夏暖暖起身:「江宋,你別忘了江阿姨跟我們家……啊!」
江宋原本冷靜,在聽到「江阿姨」的那瞬間一把拽住夏暖暖的頭發。
拉得她狼狽得趔趄,腰狠狠撞在了桌子上。
一片驚呼聲起,可江宋完全沒有憐香惜玉的概念。
眼神陰鸷。
「別給臉不要臉。」
夏暖暖眼眶瞬間紅透。
她這副模樣,真稀奇。
我歪著頭看夏暖暖。
她在我的注視中顫抖、憤怒,像是從來沒有受過這樣大的委屈——即便比起她曾帶給別人過的傷害,這甚至根本不值一提。
11
夏暖暖轉班了。
她本就要藝考,需要長時間請假培訓。
我們從前後排的距離,到隔著兩層樓。
又是一個黃昏。
江宋靠在操場的欄杆上,點了支煙,低頭看我。
「幫你解決了個小麻煩,打算怎麼報答我?」
「請你吃飯?」
「你……」江宋嗤笑,想了一會兒,「跟我回家。」
「回……家?」
「不敢?」
我當然不敢。
江宋笑得很不真誠,他像是心情不好,也有些累。
「我餓了,去給我做個飯就放你走。」
「做飯?」
江宋來拉我的手腕:「走吧。」
他家是個大平層,裡面卻沒有除了他以外的人生活的痕跡。
倒是有雙女士拖鞋在,可鞋櫃裡卻一雙女鞋都沒有。
我突然想到那天夏暖暖提到江宋的媽媽時,他驟變的態度。
江宋順手脫了外套,又把我推進廚房。
他順手打開冰箱,幫我拿了瓶果汁。
我第一次進這樣大的房子,還是私人領地,一時有些無措。
「怎麼?」江宋逼近,「看你的表情還挺惋惜,還是……」
「你想發生點別的?」
我立刻搖頭。
江宋後退一步,莫名笑出聲。
我在他的笑聲中有些羞惱。
江宋家裡確實沒點人氣,廚房裡也就剩點雞蛋面條。
剩什麼吃什麼吧。
廚房煙火嫋嫋。
江宋端詳我一會兒,發出感慨:「除了鍾點工阿姨,也就我媽給我做過飯。」
我:「?」
「但她是個小三,連帶我回家都不敢。這裡的房子是她從我所謂的爸那拿錢買給我的,我自己在這住。等什麼時候有利用價值了,可能他們還會叫我回去。
「從初中開始,我就一個人住了。」
空氣霎時沉默,隻剩高檔油煙機發出細微的抽氣聲。
「南竹,祝我生日快樂吧。」
我胸腔像被什麼抓了一下,心髒驀然一跳。
12
那段時間,江宋常在假期約我。
他很喜歡刺激性項目。
水上摩託、蹦極,甚至跳傘。
我再沒有一次像上一回一樣吐到痙攣。
江宋覺得稀奇,看向我的眼神又深了幾分。
他也會帶我去電影院。
有一回,我們在 IMAX 廳,我看著逼真的 3D 效果沒忍住驚呼出聲。
江宋沒忍住笑:「沒看過電影?」
「沒有,這是……」
是我第二次走進電影院。
上次看電影,是在初中畢業的時候。
那個漫長的暑假,我幫鎮子上的阿姨碼貨,她到最後多結了些錢給我。
我買了張折扣的電影票,第一次走進影院。
看了一場青春傷痛文藝片,在裡面莫名其妙地哭成傻子。
江宋沒多問:「沒事,以後你要體驗的事兒還有很多,我都帶你一起。」
我面上一熱,沒來得及反應,就被爆米花的香甜撲了滿懷。
生日那天,江宋帶我去江邊放了半小時煙花。
我從沒看過這樣瑰麗震撼的煙花,那是仿佛置身於另一個世界的熱鬧。
而我也從沒想過,我會在這樣的世界,看見自己。
像是踩著一團棉花,感受著陌生的悸動。
但這悸動會在每個回到筒子樓的瞬間被打回原形。
回家拿換洗衣服時,我爸剛好醉酒回來。
他不知從哪聽到了什麼,滿臉興奮。
「你跟你們學校的富二代搞一起了?他家幹什麼的?聽說很有錢?
「他給你了不少錢吧?家裡養你這麼多年,給你什麼東西別就隻自己藏著,我們也該享受了!」
我厭惡至極,急忙反駁:「我們沒有關系,他也一分錢都沒給我。」
我爸興奮的臉瞬間一拉,聲音高高揚起:「你特麼白讓人家玩?」
「你嘴放幹淨點!」
他情緒激動,煙蒂狠狠扔在我的腳邊:「裝什麼純,你們在一塊不就是為那些事?!騷貨,下賤東西,出去賣丟老子臉,在家裡還跟老子頂嘴,不帶把的賤蹄子果然沒什麼良心——」
我隻看到他的嘴一張一合,露出被煙燻黃的牙。
南家寶在一邊看熱鬧:「騷貨!騷貨!」
我媽一邊幸災樂禍一邊問我爸怎麼回事,我跟誰搞一塊去了。
再難忍受,我摔門而去。
老舊的牆體沒辦法隔音,匆匆路過時幾乎聽見了所有鄰居的竊竊私語。
冬天,好冷。
冷風蕭瑟的瞬間,我看著眼前灰撲撲的路面陷入迷茫。
沒有錢、沒有一處居所、沒有一個朋友。
就在這時,我突然想到了江宋。
這個名字好像已經被我安放在某一處,能在這種時刻被撿起來。
電話很快被接通,我在聽見他聲音的那一瞬沒忍住哽咽。
「江宋,我……」
江宋呼吸微頓,急忙問道:「你在哪?」
小巷太靜,與繁華熱鬧的東邊城區不同。
這裡仿佛在晚上 9 點就按下暫停鍵,隻剩幾盞昏黃的路燈搖搖欲墜地亮著。
摩託車的轟鳴聲在夜色中格外清晰。
江宋風塵僕僕地跑過來,像是來找我就是他此刻最重要的事。
他微喘著將我帶進懷裡。
視線模糊的瞬間,我隻聽見他說。
「沒事的,有我在。」
13
我原以為那天晚上隻是安慰。
未承想他真的會幫我。
高二寒假回家,我爸點著煙走了進來。
他穿著髒到油光發亮的袄,第一次在見到我時露出笑容。
「好閨女,好閨女……你回來啦?
「找了個好女婿,真給老子長臉啊!」
「說什麼呢你?」我媽走出來朝我啐了口唾沫,「回家連屋門也不出,不知道幫著幹活?你這樣以後嫁得出去?一會兒把碗洗了去!」
誰知很平常的一句話,卻瞬間點燃了我爸的怒火。
他狠狠給了我媽一巴掌。
「臭婆娘,你他媽自己沒手?」
我媽眼裡都是不敢置信,一聲嘶吼:「你他媽瘋了吧你打我?你瘋了吧?!」
我爸一腳一腳,用力踹到我媽身上。
「別他媽擋老子財路!再讓她幹一個手指頭的活,我就打死你。」
「賤人,蛀蟲,你就是家裡的老鼠屎!賺錢賺錢沒能耐,幹活幹活幹不好,你幹脆死了算了!」
我媽被打得哭喊。
我冷眼旁觀。
南家寶也冷眼旁觀。
門被「咣咣」敲響。
「吵什麼?不知道旁邊還住著人啊?!」
「老婆差不多打打行了,我孫子還睡覺呢!」
「這是怎麼回事啊?前兩天不是還挺開心?」
「聽說他家姑娘傍上了個有錢人,這丫頭年紀輕輕就這麼有心機。」
「她老子這兩天得意,說有工資高的好差事,隻去刷臉不用上班,還有不少工資。」
……
不是這樣。
我想要反駁,我跟江宋不是這樣。
我爸終於打累,他坐在一邊的凳子上抽煙。
南家寶餓了,罵罵咧咧催在地上哀號的我媽去做飯。
我回到自己的隔板房,房間小到壓抑。
除了一張一米二的床,什麼都放不下。
我仰躺著,主動給江宋發了條信息:【你給我爸錢了?】
那邊秒回:【還給了個保安隊長。】
【你不用這麼麻煩。】
【人重要的話,麻煩一點也沒什麼。】
人……重要。
我把破舊的手機扣在胸前,在劇烈的心跳聲中細細品味著這三個字。
沒過兩天就是春節。
江宋打電話給我時,我衝了杯速溶咖啡,正抱著小桌子蜷在床上熬夜改試卷。
我聽見了那邊煙花爆竹的背景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