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輕描淡寫道:「好事不怕晚。」
年節之後便是春獵。
太子妃月份大了,身子不便,沈良娣又懷得不穩當,故隻有我一個人隨行在東山扎營。
這是我頭一回見太子上馬拉弓。
他換了騎裝,袖口緊束,墨發高懸,一抬手,月滿弦張,三箭齊發。
我素日見他溫和慣了,一直以為他文弱,竟不知他還有這般利落的身手,比起我們西洲男兒絲毫不差。
我瞪直了眼睛,太子挑眉一笑,眉宇間英氣勃發,他拍馬過來,把手上的弓箭遞給我。
「知你思鄉心切,府裡又處處拘束,遇到春獵必是心痒難耐。我已經向父皇請了旨,特許你騎獵。」
我心中轟然一響,再也遮掩不住雀躍,雙手交叉胸前向他行禮,又後知後覺反應過來,我歡喜過頭,行的是西洲的禮。
太子自然瞧出我的窘迫,卻隻是笑道:「馬都備好了,去試試吧。」
自我入中原以來,從未有一日,同今天這般舒爽。馬上馳騁,張弓搭箭,一共獵得兩頭鹿、一隻白狐、一隻野兔,還放跑一隻猞猁,直到下馬時,還戀戀不舍,隻覺得渾身血液都在沸騰。
這時營地已經扎起篝火,太子正和他的幾個兄弟闲聊,見我滿載而歸,六皇子感嘆道:「皇嫂不愧是西洲的公主,獵得竟比我們幾個男人還多。」
太子起身接我下馬,眸中晶亮,是不加掩飾的贊賞,一副十分自豪的樣子,笑道:「我們阿珠,一直都厲害著呢。」
五皇子跟著打趣:「皇兄說錯了,那是皇兄的阿珠,弟弟可不敢擔這個『我們』。」
諸位皇子都笑開了去,太子素日是能辯的,此刻也無話可說,隻搖了搖頭,遞過來一盤片好的烤羊腿。
我默默吃著羊腿,心怦怦直跳。諸位皇子揶揄,連同我和太子之間的氣氛也有些詭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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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好的太子,相貌俊朗,體貼周到,能文能武,天底下的姑娘,誰能不動心。
我情不自禁地想,倘若他能同我回西洲,就憑借他三箭齊發的身手,我阿爹一定會喜歡他的。
到那時,天地遼闊,自由自在,我們……我們該是何等的快意。
可惜這時一朵火星炸開,我眼前浮過太子妃和沈良娣的臉,夢頓時醒了。
生愛即生妒,我不能,也不該對蕭策安動心的。
為君一日恩,誤妾百年身。
他身不由己,他的女人那樣多,我不要過為了一個男人患得患失的日子。
我再三告誡自己,他隻能是我的夫君,不能是我的愛人。
7
春末,天氣最暖和的日子,太子妃生下了孩子。
是個女嬰,起名季瑤。我頭一回見太子手足無措,半點沒有重男輕女的樣子,隻見他小心翼翼地把孩子端在懷裡,像端著個聚寶盆,最後是太子妃瞧不下去,讓乳母把孩子抱下去喂奶。
庫房裡的長命鎖太子嫌不好,早些時候還親自打了一個,打的時候太子自信滿滿,神神秘秘,誰也不讓看。這時瓜熟蒂落,太子妃想起那鎖,讓太子取出來給孩子戴上。
太子顧左右而言他,直言太子妃產後虛弱,把我們這些來賀喜的人都請出去了。
直到後來,孩子出了月子我去探看,太子妃把那鎖拿給我看,我才知曉,術業有專攻,太子那親手打的鎖,隻能說是有個鎖的形狀,同工匠鏤空雕花的手藝沒法比。
太子妃樂不可支,斜倚在榻上,笑言太子算是在這栽了個跟頭,所以當日不敢見人。
季瑤出了月子,長得白白胖胖,太子愛女心切,連去書房批公務也要帶著孩子,恨不能捧在掌心。
我手裡的事情又都交還給太子妃,闲來無事,我尋思養隻小狐或者小狗,我身邊的周嬤嬤隨和,什麼事情都由著我,隻這件事,她規勸我許久,她說,在後院,長牙帶利爪的東西,一律不要養,恐生禍端。
魚鳥我都不喜歡,最後隻得作罷,尋了中原的書本來看。
初時覺得晦澀,太子若來,也會替我講解一二,便都漸漸看得通了。
如此熬到季瑤百日,府裡擺了宴席。
自從沈良娣進府,府裡已經很久沒有辦過喜事,這一下張燈結彩,還請了京都最有名的戲班子來唱戲,連我也多飲了兩盞。
變故就是在那位梨園大家登場的時候出的。
臺上正在咿咿呀呀,沈良娣忽然就腹痛不止,身下見了紅。
她腹中孩子尚且不足八月,這一下可亂了套了,血水一盆又一盆自花廳旁的偏殿抬出來,產婆擦著汗出來,說隻怕是不好。太醫用參湯吊著沈良娣的命,急切地問太子要保大還是保小。
太子妃許是習武的緣故,生產時頗為順利,沒想到沈良娣懷得順暢,臨了卻一腳踩在鬼門關上。太子罕見動了怒,他摔了捻著的一串菩提手串,喝道:「都要保!」
此情此景,自是沒有人敢說要回去休息。
每個人都陪沈良娣熬著。
太子妃端了一盞熱茶來,太子正在氣頭上,下意識就要拂開,待看清是太子妃,好歹壓下性子,隻是他接過茶,卻沒有喝,隻是放在手上拿著。
太子妃嘴唇動了一下,像是想催,最後卻什麼也沒有說。
如此折騰到天亮,沈良娣終於生下來一名男嬰,產婆抱著孩子出來賀喜,太子問:「沈良娣呢?」
產婆這才道:「沈良娣也平安。」
太子聞言松了一口氣,不顧滿屋的血腥氣,掀起簾子就往裡走。
太子進去了,我同太子妃也隻得跟上。
隻見沈良娣面容蒼白,汗湿的頭發垂落在太子腿邊,委委屈屈地喊了一句:「表哥。」
我下意識就朝太子妃去看。
她笑得很好,很識大體,一絲破綻也沒有。
太子要陪沈良娣,我同太子妃就告退出來主持外面的事情,花廳裡一團亂,酒席都撤下去了,幾個宮女正在灑掃,季瑤也早被乳母抱回去睡覺。
灑掃的一點碰撞聲,和昨夜絲竹喧鬧比起來,簡直寂靜得可怕。好端端一個百日宴,最後草草收場。
太陽已經升起來了,日光鋪陳進來,落在我們腳下。太子妃伸了手去,似乎想接一捧日光,卻又隻是抬起手就放下了。
這是她重新掌了後院的權以後,第一次操辦的宴會,辦的是她女兒的百日宴。
在這一天,沈良娣生下一個男嬰,太子從此有長子了。
太子妃垂眸看了一會兒掌心的紋路,然後淡笑著問我,熬了整宿累不累。
我實在是不忍心,趁四下都在忙,悄悄同太子妃說:「你要是實在覺得難過,可以回去休息,剩下的事情我來處理。」
太子妃搖了搖頭,唇色雪白,仍勉力維持著體面。
她說:「沒什麼好難過。」
她的歡喜都是須臾,不過三月而逝。
她卻說,沒什麼好難過。
8
沈良娣的孩子起名承元。
這是個早產下來的孩子,不似季瑤一般健壯,他皺巴巴的,像小耗子一樣,不過生下來第三天,就嗆了奶,差點出事。
承元三天兩頭生病,夜裡又鬧人,太子少不得多去看看,太子妃那邊漸漸就去得少了——當然,也不是不去,太子妃依舊是太子放在心尖尖上的人,隻是同隻有季瑤的時候相比,去得少了。
再後來,承元大一些,就同季瑤一起掛在太子的手臂上。
太子倒也沒有厚此薄彼,不管回府多晚,兩個孩子都要去看的。
Ŧŭ̀⁰有一天晚上太子宿在我這裡,熄了燈,蕭策安閉著眼睛,忽然同我說,他有些累。
我微微一怔,而後想,他確實該累。
他要忙政事,處理公務,周旋在他幾個兄弟中間,還要極力避免他父皇的猜疑。
他的後院人算是很少了,沒有明面上的爭風吃醋,全仰賴於他一碗水端平,不叫太子妃或是沈良娣傷心。
一個人把自己掰成這麼多瓣,面面俱到,誰都要累。
於是我小聲給太子唱了我們西洲的一支歌謠。
是我小時候,阿娘唱了哄我睡覺的。
歌謠裡,有雪山,有草原,還有一隻狐狸,偷了星光。
太子側過身靜靜地看著我,一言不發地聽。
歌謠動人,夜色裡流淌,我唱完,拍拍手,在黑暗中眨眨眼睛,歡喜道:「好了,睡吧。」
正欲翻身,卻被太子拉住。
他輕輕拂過我耳邊的一縷發,初時是蜻蜓點水般的一個吻,而後逐漸灼熱。
慌亂中我支起身子,問:「你不是累?這是安眠曲,我……」
蕭策安在我耳邊低低笑起來,說:「嗯,待會兒再睡。」
這一夜紅燭搖晃,被浪翻湧。
我同蕭策安終究走到這一步。
再見太子妃時,她眼眸輕輕在我身上打了個轉,然後便跟沒事人一樣同我客套。
都是女人,我敏銳地感覺出,我和太子妃中間生分了。
回去以後我在鏡前坐了許久,鏡中人五官深邃,皮膚是西洲女人特有的牛奶一般的白皙,卻梳著中原婦人的發髻。
我問同我一起到中原的侍女彩雲,我是不是失去了我在中原交到的唯一一個朋友。
彩雲回了我一句話。
她是用我們西洲語言回的。
她說:「公主,你是到中原來和親的。」
我的任務是到中原來和親,出發前,阿爹親自送我上了馬車。
他囑咐我兩件事。
第一件事是要確保自己活得好。
第二件事是兩個國家因為我們的聯姻而獲得和平,我要確保得到太子的喜歡。
我和太子妃,早晚都是要走到這一步的。
宮牆怎麼這麼高啊,關在裡面的人,總是難見天日。
9
等承元會走路的時候,宮裡面出了變故。
皇後娘娘突然得了急病,起初隻是咳嗽,不知怎的,病情急轉直下,隻不過三五天光景,人就撒手去了。
皇後崩逝,朝野震動。
聖上已然年邁,不知會不會再立新的皇後。除卻皇後,皇上素日裡最寵愛的是一位肖貴妃,肖貴妃也是宮裡的老人了,倘若立後,肖貴妃最有可能。肖貴妃是五皇子的生母,她若為後,不知道對蕭策安又會有什麼樣的影響。
但那些都已經是後話。
要緊的是先辦皇後娘娘的喪事。
喪事隆重,禮儀煩瑣,太子妃首當其衝,幾乎忙得腳不沾地,我問過太子妃能否幫她分擔一些,太子妃說她尚且應付得過來。
資歷深厚的周嬤嬤說,就算太子妃應付不過來,也不會叫我幫忙。
上次我操辦年宴,已得了聖上嘉獎,如今同太子的關系也進了一步。太子妃防我還來不及,又怎會把手裡的權柄再分給我。
何況是在這樣大的事情上面。
本朝最重一個孝字,何況是這樣風雨飄搖的緊要關頭。每天從早跪到晚,我自認身體是硬朗的,幾天跪下來,也有些吃不消。
幾乎是喪事一結束,太子妃就病倒了。
她暈倒在晚間沐浴前,身下見了紅。
沒人知道她有了身孕。
她的月信兩個月沒有來,太子紅著眼睛質問她身邊的侍女,為何這樣大的事情不早早稟報,請太醫來問問平安脈。
侍女支支吾吾地說,自從生下季瑤,太子妃的月信就一直不準,太子妃自己也沒當回事。
「太子妃何等身份,她不當回事,你們也不當回事嗎?」
太子氣急敗壞,下令杖責了太子妃近身的侍女。
那是太子妃陪嫁的丫鬟。
等太子妃醒來,刑已經行完了。
她的貼身侍女或許這一輩子都要跛腿。
太子妃和太子爆發了激烈的爭吵,他們是關著門吵的,沒人敢上ẗü₂前去聽,但仍然能聽到茶壺摔碎的聲音。
後來太子把太子妃宮裡的下人全部換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