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別,別……奴婢不……」
「不什麼?本大人今日要了你,聖上都不會說不,你鬼叫什麼?」
我猛的一下掀開掩映的樹叢。
斑駁月影撕扯宮婢身上的大片領口,白花花的肩頸驀然跳入眼簾。男子手下不停歇,他看了我一眼,揚起一抹嗤笑:
「我當是誰呢,原來是太子妃啊,還是我應該叫你,阿珞妹妹?」
我看向眼前衣冠不整的男子。
他在戰場上御敵赫赫有功,戰場下御女也不遑多讓。
他本應在宴席上接受嘉獎,但他自己等不及先行偷歡領賞。
我伸手勸阻他愈演愈烈的行徑:
「哥哥,這是皇後娘娘身邊的婢女。」
趙青珩理了理袖口,冷眼打量我:
「怎麼,想去告發我?你不會做了太子妃就忘了自己是哪家人吧?」
「在皇宮裡做這種事總歸是有辱門風,哥哥何必急於一時。」
他緩緩俯下身來,充滿警示地道:
「我的事輪得到你插嘴?你若敗壞我的名聲,那就是敗壞趙家的名聲,不妨想想屆時你自己又會淪落到哪裡去。」
他真可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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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說得也真對。
精準握住我的命門。我們是一條繩上的螞蚱。
我見他停止再發獸行,深吸一口氣,和和氣氣告訴他我沒忘,我能坐上太子妃之位,全憑父親和嫡母之勢。
我的話似乎取悅到他,他頗為得意地抖了抖衣領:
「走,現在就去跟皇後娘娘要人,看皇後是允了我,還是聽你這位新晉太子妃的。」
趙青珩一把扯過小宮女。
小宮女驚慌失措地望向我。月光發白,她的眸子紅得發亮。
我的心口忽然一滯。
有遙遠悽厲的哭聲自記憶深處傳來,那是最不願回想的畫面之一。
是二丫在慟哭尖叫。她被抱在趙青珩懷裡。
趙青珩頭上有一輪慘白的月亮,他在月光下一下一下鑿穿二丫的身體,二丫使勁掙扎。趙青珩的衣衫凌亂,二丫下身全是血。
趙青珩罵了一聲「賤婊子」。
第二天二丫吊死在了我們住了十四年的茅檐下。
6
如果此時有鏡子,我會看到我的臉和那夜的月光一樣慘白。我聽見趙青珩帶人穿過樹叢的沙沙聲,聽見我顫抖的手指關節發出的咯咯聲,聽見心底為自己的無能而不甘的怒號聲。
然後我聽見殷洵的聲音。
殷洵在叫我。
「本宮尋太子妃而來,原來是在這裡與家中兄長敘舊。」
趙青珩應聲作答:
「是,是,看見舍妹一切安好,末將就安心了。舍妹心性頑劣,還望太子殿下多多擔待。」
殷洵輕笑出聲:
「太子妃的頑劣,本宮確實有所領教。倒是趙副將還是盡快回席的好,趙太師尋你不見,已經差人來找了。」
我走回殷洵身邊,順勢扣下那名小宮女。
她見趙青珩走遠了,雙膝撲通一跪,伏在地上猛地磕頭:
「奴婢謝過太子妃大恩大德,謝過太子妃大恩大德。」
殷洵揮揮手讓她退下。
我的手不知何時不抖了,眼睛仍然幹幹的,我此刻不想去看殷洵,但我想象得到他臉上揚出一抹氣定神闲的譏笑:
「被你兄長嚇了幾句就哭啦?瞧你這點出息。」
那天的宮宴於我到這裡就結束了,殷洵隻派人傳了個話,便攜我一同乘輦而去。他不喜人惺惺作態,那些烏煙瘴氣看得他腦仁疼。
我坐在他身側,聞到恬淡安適的佛手香,驀地心情平和下來。
我於是告訴他我不是被嚇哭的,我是想起了故人。
「既然想了,為何不去看望?」
他這次沒有笑,朗朗清風拂過無瑕玉面。我一向知道他是好看的,今夜的他格外好看些。
「看不到了,她不在了。」我搖搖頭,「永遠不在了。」
他垂眸,喉間一動,似乎淌過低低的嘆息。
「你想起你姐姐了罷?」
半晌,他沉聲開口。
我一怔,眨了眨眼。
我幾乎脫口說出不是的,不是那樣的,卻如鲠在喉。
差點忘記眼前人大約不知曉我的過去。
他濃黑睫毛下的眸子閃了閃,浮現我從未見過的神色。
「她……去的時候,也是在這樣靜謐的夜?她可有痛苦?她可曾喊疼?」
這樣的殷洵令我感到陌生。
比他寵愛謝琳琅時更加陌生。
他從前來趙府找阿姐玩,二人在院中嬉笑打鬧,一向溫婉嫻靜的阿姐經常被他戲耍得跳腳。他們自小相看兩生厭,互為大冤家。
玩鬧的歡聲笑語穿越門牆,為我單調僻靜的小院落增添一份消遣。
但他可知我在那個院落吞過多少苦水?可知我失去過至親,也失去過摯友?
殷洵和阿姐是被上蒼偏愛的人。所以他們在大太陽底下笑,我在院牆陰影下聽。
可他是太子,是要當皇帝的人,皇帝怎能不曉得太陽底下有辛酸事?
我看向他明澈的眼,心生惡意地一一向他道明他想知道的那些事。
「阿姐死的時候是大白天,她身上被捅了好幾個窟窿,她很痛苦,痛苦得疼了許久才終於不疼了。」
7
皇後賜婚不久後,阿姐攜府內幾位女眷一同前往城外的昭福寺上香祈福,我恰好是那幾名隨行女眷之一。眼瞅她虔心拜觀音,拜神佛。眼瞅她歸家路上遇山匪,遭截殺。
山匪的眼光很好,專盯我們一行人中最漂亮的那位殺。漂亮的趙府千金很快身負數個血窟窿,奄奄一息之際手中緊握從廟裡求來的玉墜觀音。
觀音這個時候不頂用吧。
我心想。
拉著她一路奔下山坡,正逢巡邏官兵路過山腳。官兵上山剿匪,我背她跑向最近的客棧。
她說你看,觀音還是靈的,我們獲救了。
我點點頭。那時候太陽很亮,白花花的日光下殷紅的血汩汩地流。
她說完這話沒多久就傷重死在客棧裡。我還沒來得及帶郎中回來。
此事當時轟動朝野,不日山匪便被緝拿歸案,盡數投入大牢。算一算日子,再過倆月便到秋後問斬之時。
這兩個月間聖上龍體每況愈下。
終是沒有熬過這一年夏,便殯天西歸了。
殷洵龍袍加身,下旨的第一件事便是推行新政,徹查舊案。
新皇登基,本應大赦天下,城東菜市口卻仍然響起切瓜砍腦袋的聲音。
那是曾經砍殺過阿姐的山匪。
翡翠告知我消息的時候我正在用鳳仙花塗染手指甲,指甲染得殷殷紅紅,像阿姐死時流的那一地的血。我在太陽下一點一點等它們晾幹,聽翡翠繼續匯報。
謝琳琅獲封了。
封的七品答應。
這下我坐不住了。
殷洵這小子對老情人……這樣小氣的?
「陛下近日徹查舊案,查到那群山匪頭目背後與謝中丞有關聯,當日截殺乃預謀指使,想來是為破壞那時的指婚。大理寺近日掌握他們私相受賄的證據,謝家這次恐怕……」
我恍然大悟,難怪那群蠻子砍人砍得那樣準,原來一早買定了人頭。
我的婢女翡翠是個頂好的探聽消息小能手,也是個頂準的預言家。
謝家這次恐怕兇多吉少。
我從昭陽殿搬進未央宮。
許多新人進了宮,將軍的女兒,尚書的妹子,禁軍頭子的侄女,他們封美人,封貴人,每日雷打不動地來我宮中應卯請安,不多時便佔得滿滿當當,豔麗也好,素淨也好,端莊也好,跪在一起像擺放整整齊齊的土豆。
我環顧一圈發現這群土豆裡沒有謝琳琅。
謝琳琅禁足於冷宮。
謝琳琅她爹,她叔,她哥哥弟弟全部被停職。
謝家門庭冷落,不久便閉門謝客。
8
趙謝二家之爭最後以不戰而屈人之兵收場。謝家玉頹山倒,殷洵對謝琳琅的往日柔情盡數作古。
我本來以為是帝王恩寵如風雨莫測,直到有一天踏進天子居住的雍和殿,在屋裡見到一枚團扇。
那扇子上題了兩行小詩,大意是寫閨閣相思之情。我對看詩不在行,對看字跡倒是頗有經驗。那是阿姐的字跡,她原先在世時喜歡制作團扇,再往上面聊作詩賦。
屋中還有阿姐翻閱過的孤本列冊,奏過的焦尾桐琴,定制的玉石棋盤。
我在回來的路上想了很久,忽然相信「她們」說的話是真的。太子喜歡博學多才,溫婉嫻靜的女子。
姜皇後不喜他沉淪兒女私情,他這麼精明的人怎會不曉得?於是反其道而行愛慕別家女子,與意中人作水火難容之勢,便坐等姜皇後為他指下他真正中意的婚事。
我一瞬間豁然開朗。
難怪他棄謝琳琅如敝履。
難怪我泫然落淚,他便心疼。
他覆上我的眼,這雙和阿姐一模一樣的眼。他不忍心讓它哭的。
殷洵啊殷洵。
原來你小子藏得這樣的深情。
我去冷宮探望謝琳琅,並非想落井下石,我實際很可憐她。
殷洵或許假意,但謝琳琅付出了真情。
她那樣的明媚熱烈,隻為他一人綻放。
他卻從頭诓騙她至尾。
我娘曾說過,騙人的負心漢要吞一千根針的。
殷洵這小子太不地道。
幾個月後,負心漢的宮裡封了一位南宮貴妃。
南宮貴妃的爹是御林軍統領,謝家失勢後新皇面前的新貴,最近很是得寵。但再得寵也比不過趙家,我兄長立有軍功,從副將提到準將。我父親坐穩太師,已然文官之首,便提了我嫡母一品诰命夫人。
我的宮中每日有人巴結送禮。
殷洵看了一眼我新得的一副瑪瑙耳墜,絲毫不掩嫌棄:
「庸俗。」
「那陛下幫我挑一副看看?」
我拉他到我的小金庫前,裡面陳列著近日收獲的貢品。
金光閃閃刺疼了殷洵的眼。
「趙摧珞,你知不知收斂的!」
他一把揮開我的手,我順勢攤了攤手:
「送上門來的,哪有不收的道理。」
我安撫他說我以前很窮的,一年到頭才吃上一頓餃子,現在我得了十個餃子那麼大的玉如意,我一不闢谷,二不禁欲,很難不心動啊。
「況且陛下,臣妾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是不是也算女為悅己者容?」
「滿口歪理!」他這樣說著,還是容我近了他的身。
「趙摧珞你最好學懂收斂,不然遲早有一日被自己笨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