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趙家姐妹搶東西全憑一張嘴的?」
他眸光戲謔,看得我一陣羞赧。
「那……你屋子裡的團扇……」
他慢悠悠地把玩我的手指,好像在思索這事的源頭。
「南宮來殿裡時留下的,她是你姐姐閨中密友,二人以前常贈物往來。」
我混混沌沌的腦中似乎劃破一道天光,天光直直照亮了心底。
我把那些東西擺在未央宮最顯眼的地方,看著看著忍不住笑出聲來。然後笑音止住,目光滑向未央宮最不顯眼的地方,那裡陳疊著厚厚的趙府家書。
最近的家書道明哥哥官職低微,鬱鬱不得志,讓我向皇上求情為他另謀一份差事。
鬱鬱不得志的哥哥更加流連花叢,他看上某家花魁娘子,整日宿在外面不歸家。
我怒其不爭,卻也不想向殷洵直言,大約覺得隻要一開口,便會汙了那些名物上的風雅。隻琢磨再尋他法。
我摸了摸日漸隆起的小腹。
總歸是另有期待的。
越接近臨盆的日子,我越喜歡在院子裡曬太陽,嗑幾顆從向陽花上收下來的瓜子。這是娘親以前慣做的事。
她會一邊嗑瓜子一邊咒罵她相公。
她罵男人沒一個好東西,看上就用,用完就扔,扔完就不管。
她罵女人太愛為難女人,那個當家主母富得流油卻天天克扣我們用度和月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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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罵那倆小的整天念書又貪玩,念書不帶阿珞就算了,貪玩也不帶。
去他丫的。
這府裡沒一個好東西。
那時候我和二丫沿地上的石縫玩跳格子。我們每天都會跳上幾十遍,石板地沒有凹陷,我們的鞋底先凹禿了。
娘親於是不嗑瓜子了,她認真地納起鞋底,認真地繼續罵。
罵到一半的時候娘親不滿地大叫一聲:
「阿珞!娘親方才同你說話呢,你聽見沒有。」
我回過身來衝她點點頭,說我聽見了。
這趙府裡沒一個好東西。
娘親一定想不到我如今和她口中那些「不好的東西」同舟共進,休戚與共。為他們四處奔波,上下打點。我成了世上最關心他們仕途和榮耀的人。
娘親大概再也不想給我納鞋底了。
人生的因果,有時真是絕妙的諷刺。
16
生產的日子比我預想中的早,我完全沒有防備。
劇痛之中我感覺自己快死了,我好像看見娘親和二丫來接我了,她們溫柔地喚我阿珞。我飛奔撲到她們懷裡嚎啕大哭。
我好想你們,你們帶我走吧。
阿珞,你看,那是誰?
娘親輕柔地摸了摸我的發,帶我回頭望去。
不遠處的地方有光湧來。
娘親將我向那推去,快去,那裡有人在等你。
然後我睜開了眼,看見殷洵,殷洵的身後有大亮的天光。
原來他一直握著我的手。
我抱起剛剛誕生的殷璟,親昵地貼緊他皺巴巴的臉頰。他這麼小,卻這麼醜。
幾天之後他獲封嫡長子,殷洵大赦天下,與民同慶。
我想這應該是趙家最榮光的日子。
以趙家的實力,必然能扶持他繼承大統,往後殷氏的江山裡將始終有趙家的一脈血,殷氏的半邊天下將牢牢握在趙家手裡。
父親會高興地仰天大笑吧。
就在我暗暗期待之時,南宮統領一紙奏章告到御前。
揭發父親結黨營私,攬權納賄。鐵證如山,一條一條列得詳詳實實。
這一天外面狂風呼嘯,烏雲壓城,風雨欲來。
我一直知道這老小子看我們趙家不慣。
背地裡使下不少小絆子。
但沒有觸及根本,所以我懶得理會。
沒想到他蟄伏許久,竟然直接來了一發大的。
我沒能再接到嫡母寄來的家書,父親被罷朝停職,趙府閉門謝客。飛鴿從那裡出不來,也同樣進不去。
我坐在未央宮寢食難安。想著我還能在這座宮殿再住多久。我以後會分配到哪裡,降級到哪裡,答應嗎?
那個同樣家族失勢的謝琳琅就是這個答應來著。
我很久沒見她了,也許我們很快就能冷宮會晤。
17
我沒有再去雍和殿求情。
我知道殷洵很忙,那罪狀和證據冗長繁多,牽涉人員甚廣,一一徹查起來很費工夫。他的下巴上冒出胡碴都沒工夫修整。他徹夜批奏疏,翻舊案,我覺得他有點亢奮。
他好像等這一天等很久了。
璟兒的臉終於不皺了,圓圓潤潤很是可愛,我每天都要抱著他親上好幾遍。
娘親好想看著你長大啊。
長成英姿勃發的少年郎。風度翩翩,氣宇軒昂。
一定要做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啊。
我輕輕搖晃璟兒的搖籃,一邊搖一邊等,等殷洵的最終判決。
但卻先等來哥哥橫死青樓的消息。
翡翠期期艾艾地向我匯報宮外的傳言。
她一定不忍心在這個半塌的頹敗家族上,再踹上一腳。
可是我要聽,我讓她繼續說。
「據說是剛放出來的城中地痞,剛好在那青樓門前撞見出來的趙將……趙公子。趙公子喝得酩酊大醉,大約和人起了衝突,被那地痞亂、亂刀砍死了。
「那時候天還沒亮,等到發現時人已經涼透了。」
我抄寫經書的筆尖一頓,墨跡在宣紙上層層暈開。我扔掉這一頁,讓翡翠重新鋪設一張新的。我發現抄寫經書確實是能修身養性的。
我已不再因任何噩耗而慌亂。
窗外的太陽緩緩沉落下去。涼夜浸上一層寒意,再無金樽玉酒送來未央宮,再無諂媚笑顏絡繹觐見。
我忽然驚覺,趙家大概是真的要倒了。
我閉上眼睛,拼命地思考任何可能補救的方法。
父親人還尚在。
父親的黨羽們還沒有盡數清繳。
書上有一句話說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我深吸一口氣,是東山,就還能再起。
18
我久違地踏進雍和殿。殷洵並不攔我,他看起來很疲累,御案上奏疏成山,卷宗累累。我抱璟兒到他懷裡,他便放下朱筆,逗弄那孩子一番。
我說你看,他的嘴巴多像你,以後一定要出口成章,千萬別像他娘親一般不學無術。
他戲謔地看我:
「朕要你看的那本史傳,似乎還沒檢查過。」
我訕訕地撓了撓臉:
「哎呀,檢查我的功課幹嘛啦。重要的是璟兒以後的功課。」
殷洵在璟兒的小鼻子上點了點,等我繼續說。
「我聽說禮部侍郎關大人素有才名,好像是哪一屆的探花郎來著?在民間的聲望也很高。若由他教導璟兒,不愁我們兒子將來不成材。」
這位探花郎在科舉那年成為我父親門生,數次進出趙府。他確實頗有才學,走上仕途之後與父親交情日益漸深,且保持得極為隱蔽。
若他日後能成為嫡長子的老師,必定能借璟兒的關系再為趙家提供助力。
我賭他沒有在那份結黨營私的名單當中。
我賭趙家的氣運應當不會這樣就到頭……
我的腦中飛速閃過各種可能性,連自己的心怦怦直跳都沒聽見,卻聽見殷洵的一聲苦笑。
他緩緩撫摸璟兒的臉,沒有看我。
「珞兒,你怎的這樣笨。璟兒以後可莫要像你才好。」
他又說我笨了。
我於是知道這場賭局自己沒有贏。
這一年冬季來臨的時候我染上風寒。大約是生產完後沒有修養好,身子格外乏力。我便不再讓璟兒近身,全由翡翠和嬤嬤代為照料。
我在燃著銀絲炭的暖爐邊剝糖炒慄子。
屋外下了一場大雪。
宮外,昔日煊赫一時的趙太師下了慎刑司大獄。
殷洵攜一身風雪疾步進未央宮。
他一踏入殿內便緊緊擁住我,他擁得那樣緊,冰雪在我們之間的衣襟上融化了,我的心似乎也化了。
他的話音伴著殘缺的月亮響在我身後。
他說,珞兒,你不要怪我。
我埋首在他頸肩,環住他的背拍了拍。
趙家最後一根柱子徹底傾塌,這世上的鼎盛煊赫如過眼雲煙。
其實這世上許多事都如過眼雲煙。
你看,我雖然書讀得不多,但是想得很開。
我不厭其煩地,一下一下地拍著他的後背。
任由眼淚滑進脖頸。
他抬起我的臉,輕柔地揩去漣漣淚雨。
他對我說,珞兒,別害怕。
你是幹淨的。
你永遠是我的皇後。
19
父親下獄之後,趙府家丁盡數遣散,隻剩下嫡母仍住在那座宅子裡。據說她自從哥哥死後便身體大不如從前,現在更是整個人瘋瘋癲癲,逢人便說我們趙家有太師有將軍有皇後,似乎還沉浸在昔日的榮華中。眾人紛紛避之不及。
我跟殷洵說我想去看看她。
殷洵面色沉沉,半晌未言。
他可能在思考一個瘋癲婦人大約也掀不起什麼風浪。
女人能對朝局有多大的影響?
我想他會答應的。
他握了握我的手說:「等你風寒好了再去。」
轉眼又至盛夏,父親的罪案因牽涉眾多,審查許久,直到今日才將卷宗整理完畢,大理寺不日便會宣判。我體貼為勞累已久的殷洵端上茶點,這些是我親手做的,賣相不太好,勝在味道還不賴。
我笑盈盈地拿起一塊送到殷洵嘴邊。
殷洵無奈地笑了。
他看起來比翻閱奏疏時更無奈。
「珞兒,你不必強顏歡笑。」
我一怔,手裡的糕點掉下酥酥碎屑。
他停頓良久,隱忍面容下掩蓋不住掙扎,似乎在做格外激烈的思慮。
他深吸一口氣,看向我。
問我,希望如何處置我父親。
他的神色那樣認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