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落的勢頭被阻,陸瓚整個人以一種很詭異的姿態吊在半空,隨風搖動。
「公主這是做什麼?」
從聲音辨別出是我,又看到我手忙腳亂地將馬鞭系在他腰帶上,試圖把他提上去,陸瓚的聲音越發急切,「放手,公主放手。」
馬鞭太粗糙,我的手磨破了,但我完全顧不得:「死都不放。」
看不到他的臉,但我似乎聽到他輕笑了一聲。
「我不會死的。」
是吧,據說男主跳崖都不會死,崖底會有神醫救他。陸瓚是個男配,能有這福氣嗎?!
我猶豫一下,抓得更緊:「缺胳膊斷腿更不行。」
他要是摔癱瘓了,我豈不是一輩子都下不來床?
「陸瓚你堅持一下,我剛剛喊了人,侍衛們很快就搜到這裡了,這樣你就不會死掉。」
陸瓚的聲音瞬間冰冷:「侍衛?你喊了侍衛?」
我完全沒意識到他的意思,隻顧著苦口婆心:「對啊,你突然不見了,我怕你出事啊……大哥你這是想不開了嗎,別啊,你隻是現在有點悲慘,以後你會很威風的……」
陸瓚掙扎的動作漸漸放緩,然後,以一種很平靜的語調說:「公主既有心救我,我必定會為公主再努力活一次——現在,請公主把手給我,我借力爬上去。」
诶,勸好了啊?
我半信半疑地向他伸出手。
手心裡是鞭子摩擦之後,一片難看的紅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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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瓚愣了一下,他反身握住我的手腕,足尖輕點,飛身翻回。
眼見他平安無恙地站在地面上,我幾乎是喜極而泣:「太好了,大哥你可不能死啊。」
陸瓚眸子裡閃過一絲柔軟。他沉默地拉住我,緊緊攬住我的腰,把我抱進懷裡。
我想說就算是救命之恩,陸瓚你也實在不必抱這麼緊,我連呼吸都困難了。
然而下一刻,陸瓚抱起我,再次縱身一躍。
呼嘯的氣流從耳邊吹過。
失重的感覺讓我放聲尖叫。
驚慌之中,我似乎聽到陸瓚在說:「……不可救藥。」
9
不隻男主掉下懸崖不會死,大反派也不會死。
因為他早查探到,崖底不過丈深,便安排了馬匹和行李。
落地後,我被陸瓚束住手腳,捂住口鼻,悄無聲息地帶出了深山。
啊,現在把他 neng 死還來得及嗎!
來不及了。
因為,我們逃出深山當晚,陸瓚已經和自己的幫手會合。
一個三十上下,面白無須,大概是個謀士;一個二十出頭,魁梧威嚴,大概是個劍客。兩人都做平民打扮。在見到我時,非常詫異:「太子殿下不是說獨自逃離?怎麼還帶了個……姑娘?」
其實我也詫異陸瓚為什麼帶上我。
我依稀記得陸瓚逃回梁國的這一段情節,但完全不知道,他是在圍獵中尋到了機會。我更猜不到,他出逃也不忘捎上我。
這會兒,接應他的人詢問,我趕緊豎起耳朵。
卻聽陸瓚說:「……是服侍我的暖床丫頭,愛我極深。帶她回去,給個名分。」
淦啊!
陸瓚你個顛倒黑白的混蛋。誰愛你極深了?誰替你暖床了?
但這種時候,自揭身份無異於自尋死路。於是,我安靜地低下頭。
果然,那人露出會心微笑:「殿下情深似海,必能和這位姑娘白頭到老。」
因為「暖床丫頭」這個身份,我和陸瓚被安排到同一間房間休憩。
我一言不發,躲在房間角落,離他遠遠的。陸瓚卻有條不紊地準備了熱水、傷藥、幹淨的絲帕。
他走過來,在我面前蹲下,略帶強勢地掰開我手心,給我清洗上藥。
這家伙倒還記得我為救他磨破了手。
我罵:「假惺惺!」
陸瓚也不反駁,上完藥,才道:「公主且好好聽話,過幾日,我會妥善安排你走。」
這並不能打消我對陸瓚「恩將仇報」的憤怒。
「我大燕的公主,為何要聽你一個梁國人的話!」
Ţú⁽陸瓚的睫毛一顫,他沉吟片刻,才道:「原來公主也曉得我是梁國人。我身為梁國人,總不能一輩子陷在燕國,對不對?
「我承認,此事是我對不住公主。所以我不妨把計劃都告訴你——我費盡周折擺脫燕國明為服侍、暗中監視的侍從。按計劃來到懸崖,準備跳下去,不料被公主打斷。你說喊了侍衛,我怕抽身不及,所以幹脆將你一同帶走,免得節外生枝。
「過幾日,我計劃將你送去其他地方攪亂眾人視線,我可從容脫身。」
兢兢業業走原書劇情,除了陸瓚,也沒誰了。
我心情不佳,口氣也很衝:「節外生枝?是你怕萬一遇到追捕,還能挾持我這倒霉公主,有個談判籌碼的意思吧?」
他沒有否認,隻是坦陳:「公主別氣惱,待我回國,必給公主送一份重禮賠罪。」
大反派都開誠布公他要利用我了,我還能有什麼選擇?
腦子裡閃過一個不成形的念頭,我都沒有反應過來,就已經不記得了。
我後槽牙都痒痒起來,但還是無奈妥協:「行吧,看在我哥哥也欺負過你的分上,我就配合你一次。那你動作快點,我哥哥知道我失蹤了,還不知道急成什麼樣子呢!」
陸瓚垂下眼睛:「不會很慢的。公主隻需忍耐五六日的工夫……」
他的語氣很淡漠,仿佛在刻意壓制什麼情緒似的,「此生此世,公主都不必再見到我這討厭的人了。」
我愣了片刻,沒有回應。
陸瓚討厭嗎?
從燕國人的角度來看,他是討厭的。心機深沉又詭計多端,為了逃回梁國,無所不用其極。
可是這一切又能怪他幾分?
是他的父親為了緩和時局,籌備兵馬,將十二歲的他送到敵國為質。
幼子身在燕廷,受盡冷眼,連宮人都可肆意欺辱,為人父的梁帝卻仍是裝聾作啞。
站在上帝視角的我甚至知道,梁帝已在謀劃徹底放棄長子,改立太子,以便正式宣戰。若真如梁帝計劃,陸瓚這個廢太子,在燕國還能有什麼活路?
除了一句「造化弄人」,我已想不出什麼其他的字眼來解釋陸瓚的困境。
我長嘆一聲,眼見陸瓚已準備吹熄燭火、在地鋪上休息,忍不住又罵:「喂,你自己手肘膝蓋腳踝都有傷,你怎麼不處理?」
陸瓚眉毛輕輕一挑:「多謝提醒,我差一點都忘記,自己也受傷了。」
「那還請公主背過身去,我好給自己上藥。」
我忍不住逞一時口舌之快:「你又不是大姑娘,還怕我看?」
陸瓚愣了下,勾起唇角:「既如此,還請公主一飽眼福。」
說著,作勢就要解開衣襟。
我尖叫著躲進被子。
哪怕被子阻隔,我也聽見了他低沉的笑聲。
大反派,不要臉!
翌日,我們四人喬裝打扮,一路北上。
雖然我恨不得弄死陸瓚,但當著他的幫手,我老老實實扮演一個嬌羞的寵妾形象。
陸瓚是真不避諱我,言談之間,毫不掩飾他對於兩國邊境摩擦加重的擔憂,還有梁國政局動蕩的顧慮,拉著他的謀士談個不停。
這些情節都能和原書對照。
此刻的他還隻是個心憂故土的半大孩子,要成長為原書當中那個遇神殺神、偏執暴虐的一國之君,尚且有一段時日。
我在這裡胡思亂想,有三言兩語,順著晚風送了過來。
「……舅舅的身體可還好麼?」
「大人一切都好,大人命申某前來護送殿下,就是怕殿下有個什麼閃失。」
「舅舅愛我之心,我當真不知如何回報……」
舅舅?申某?
像是一道閃電劈進了四肢百骸,此前那個模糊的想法突然被照亮。
——陸瓚的舅舅,已經轉而擁立陸珏。
他派來的人,絕不能信賴。
10
派來接應陸瓚的,是梁國丞相心腹,申賢。
說起來,導致陸瓚徹底黑化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親人背叛。
他生母早逝,幸得身為丞相的舅父一力扶持。然而舅父見他遠赴燕國為質,歸國無望,便轉而暗中擁護他二弟陸珏為儲君。
陸瓚在敵國為質,陸珏幾乎已是板上釘釘的準太子。此刻陸瓚若是回國,隻怕陸珏地位會被撼動。所以,舅舅會想方設法阻撓他回國。
而這一切,陸瓚都被蒙在鼓裡。
原書劇情是,他在逃回梁國的路上,瘸了一條腿。哪怕後來痊愈,仍然落下嚴重的病根,但凡天陰便會劇痛難忍。身體上的疼痛更進一步導致了他的殘暴無度。
從劇情和現在的情況來推斷,陸瓚受傷,很可能是申賢下的手。
暫且不論陸瓚受傷了、我會疼這個 bug,單從我現在的身份來講,我也是不希望陸瓚黑化的。
畢竟他黑化了就會奪權,而戰爭是解決內憂、穩定民心的手段之一,這個道理古今通用。
穿書的這幾個月來,我一直懵懵懂懂地做無憂無慮的小公主,就算心知陸瓚是反派,也隻想著「哥哥會處理他」,但在目睹陸瓚逃竄的劇情之後,我終於開始有了一些真切的擔憂。
哪怕這場陸瓚開啟的戰事會在數月之後被陸珏叫停,我也懼怕它所帶來的後果。
可是原書之中,燕國公主隻是個小透明,她真的有能力扭轉劇情嗎?
不論如何,總要一試。
所以在陸瓚回房準備歇息時,我大著膽子說:「喂,有件事情,我們商量一下?」
這一夜,我們借宿的是荒郊野嶺裡廢棄的破廟。
兩間禪房緊挨著,所以在聽到一聲輕微門響之後,謀士申賢與劍客蕭無影立刻察覺不對,急忙去看時,隻見人去樓空。
他們心叫不好,立刻去追。
隨即在後山小道上,逮住了陸瓚侍妾。她腳扭傷,正坐在雜草堆裡哭泣。
申賢盡量擺出一副關切樣子:「姑娘這是怎麼了?大晚上的不睡覺跑出來,是跟殿下吵嘴了麼?」
那侍妾梨花帶雨:「殿下晚間回來時便緊皺眉頭,一言不發。好容易服侍他睡下,半夜又起來,喊我跟他出門。我不依,說等天亮了和申先生一同走,他就惱了,罵我說,『愚不可及!申先生是什麼好人?隻怕申先生下一個要殺的就是你!』
「天黑路滑,我崴了腳走不得,殿下便拋下我,自己走了。
「申先生,殿下誤會了您,求您快去將他追回來啊。」
申賢與蕭無影對視,兩人都表情凝重。
一個說:「奇怪,那小子是怎麼發覺的?」另一個說:「別想了,事已至此,這丫頭也別留活口,先解決了她吧。」
說著,劍尖刺向侍妾心口。
那侍妾放聲尖叫,然而,劍終究是沒有落下去。
因為有一道黑影站在蕭無影身後,已將自己手中的利刃深深刺入。
申賢大驚失色,還欲挾持侍妾為人質,陸瓚的另一把匕首已抵住他咽喉。
語氣森然。
「申先生不必費力了。
「舅舅好意,瓚兒心領就是。」
幾滴溫熱的血,濺到我身上,也不知道是申賢的,還是蕭無影的。
陸瓚脫力,跌坐在地,借著悽楚月色,他黑琉璃一樣的眼珠一動不動,如同鬼魅。
「喂,陸瓚,你……你還好嗎?」
被我提醒,他扯出一絲苦笑:「讓公主受驚了。公主成日看的是歌舞升平,隻怕會厭棄這樣骯髒的我吧。」
目睹如此血腥場景,我的確是腦子裡嗡嗡作響,幾欲嘔吐。可再怎麼說,陸瓚這樣做,他也救了我的命。
動手的不是我,我猶如此驚惶,何況是陸瓚。
我咬牙道:「我不嫌棄你。」
陸瓚沒有說話。
「你不記得我說過什麼了?我喜歡你,不管你變成什麼樣子,我都喜歡。」
陸瓚長長嘆一口氣:「我這樣子的也喜歡,燕國的公主,這樣蠢麼?」
我也學他的樣子,諷刺回去:「要不是我這個蠢公主提醒,隻怕現在倒地不起的,就是你陸瓚了。」
陸瓚似乎想笑,又似乎想哭。好半天才道:「是啊,蠢的是我才對。這麼多年過去,居然還相信舅舅會一如既往地站在我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