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母難產而亡,我沒見過她。都說她和舅舅容貌相似,我就總看著舅舅,想象生母的模樣。
「小時候我喜歡吃宮外的一種棗泥糕。舅舅每次入宮,都會帶一匣子給我。我知道他是很疼我的。
「我離開梁國時,舅舅來送我,他泣不成聲,連連說,『瓚兒這一去,兇吉難料,別怕,舅舅會設法接你回來』。」
說得累了,陸瓚幹脆躺在汙泥血泊裡,雙目無神,隻是喃喃。
「我等了好久啊,終於等來舅舅音訊……我以為,我真的可以回家了。但終究,隻是鏡花水月一場空。
「或許我這樣的人,本就不該活著才是。」
原來人在絕望難過的時候,心髒會疼。
陸瓚現在應該是在心疼吧。
不然,他分明在講述他自己的事情,我為什麼也覺得胸口發悶呢?
11
下半夜陸瓚回來的時候,我已燒好了熱水。
院子裡有一口水井。我回去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拼命打水,洗手洗臉。不管怎麼洗,血腥味仍是揮之不去。
陸瓚身上又是汙泥又是血漬,看起來頗為可怖。
我說:「陸瓚你洗一下吧。」
他自去洗漱。勞累一整夜,我疲乏不已,漸漸睡去。待我醒時,天已大亮,然而陸瓚卻還在慢條斯理地洗他的手。
水桶裡的水已經涼了,他仿佛毫無知覺似的,一遍一遍,舀水,洗手,再舀水。
Advertisement
動作機械,好像行屍走肉。
我跳下床,心驚膽戰地去拍他肩膀:「喂,陸瓚,你別洗了,會著涼……」
觸手,是滾燙的肌膚。
這家伙已經發起高燒。被我一拍,軟軟倒下,人事不省。
為了掩人耳目,我們一路上都專門挑荒郊僻嶺來走,這上哪裡去找醫生?
我將陸瓚安置到床上,把所有的被單衣裳都往他身上堆,然後去找他的行李,看他會不會隨身帶著什麼有用的東西。
陸瓚逃走的時候帶的物品很少,隻有一點幹糧,還有幾塊碎銀子。
唯一一個珍而重之包起來的物件,是個小小瓷瓶。
莫非是藥?
我打開瓷瓶,從裡邊滾出幾粒圓滾滾的小團子,似藥非藥,看著很眼熟。很像是我日常吃的那種蜜餞話梅,但質地幹燥,又不大像。
我猶豫著啃了一小口,味道無比熟悉,肯定錯不了。
這話梅看著簡單,原料金貴且工藝復雜,是公主宮裡的專供,其他人都吃不到。陸瓚能有這個,隻能是因為那日我送他的那個零食匣子裡,有它。
隻是,他為何將蜜餞曬幹,收到這瓶子裡,連逃回家鄉都要帶走?
陸瓚說過的話逐漸在耳邊浮現。
「公主與我,素無交集,何必這般關懷?
「我隻是漂泊異鄉朝不保夕的質子,根本不配承受公主好意。
「我陸瓚不是什麼君子,但我自問從不曾陷害公主。
「公主與他人相比,也沒什麼不同,又何必抱了那一線的希望?
「還請公主明示,衝泡藕粉的水,我是該用河水呢,還是該用井水?
「以後,我們還是橋歸橋,路歸路,這樣很好。」
……到底,他還是接納了我的好意啊。
嘴裡還留著話梅幹酸甜的味道。
待我意識到的時候,我眼睛裡已蓄滿淚水。
我默默將瓶子放回原處,努力說服自己——我哭,絕不是因為意外發現陸瓚心儀於我。
而是因為我知道,我大概是可以控制陸瓚,達到我的目的了。
成為反派白月光之後,他那個「向燕國宣戰」的決策,是不是會做得更慎重一點?
這幾日我盡心盡力照顧陸瓚。
他高燒不退,病情反復,時好時壞。整整兩日之後,才逐漸清醒。
第一句話便是:「是我耽誤公主回宮了。」
我卻好似沒聽見這句話,隻捏著他的下巴,給他灌藥:「我走了十裡山路才尋到市鎮,問了郎中,買了傷寒藥,藥效如何也不知道,死馬當活馬醫,居然真把你救活了啊。」
陸瓚不解:「既然找到了市鎮,公主為何不離開?」
我撇了撇嘴:「你不仁,我不能不義,留你一個人在這破廟裡自生自滅,這事我還做不出來。」
對於「不仁」這個評價,陸瓚並沒有反對,他啞聲道:「可我陸瓚,最不愛欠人情分,也不知該如何報答公主殿下救命之恩。」
我笑眯眯,掰著指頭給他算:「救命之恩?陸瓚你算一算,我救過你幾條命了?你又不是九條尾巴的狐狸,當然要感激我。
「這次,我再救你一回,而且等你病好,我還會幫你逃出燕國,回到梁國。」
對上陸瓚不敢置信的眼神,我繼續補充,「不過呢,我有一個條件。」
「公主不妨一講。」
我盯著他眼睛,一字一頓說出我心中所想:「條件便是,將來在你執掌梁國期間,絕對不向大燕開戰。」
一陣劇烈的咳嗽,陸瓚好像要把心肝肺都咳出來。
他笑著去擦眼角淚痕:「公主在說笑麼?還是說,公主不明白?我不妨向公主解釋,我來燕國為質,已五年有餘。五年可以改變很多事情,我早已不是當年那個聰慧絕倫、清貴無雙的太子,而是一個忠奸難辨、令父皇憶起屈辱過往的棄子。
「連權傾朝野的梁國丞相都放棄了我,這還不足夠說明情勢嗎?我已再無臂膀助力,你為何相信我會登上帝位?」
我當然知道,此刻陸瓚萬念俱灰。
他必須嘗到背叛和拋棄的滋味,才會真正黑化,變作那個野心勃勃、追逐皇位的少年。
梁國朝堂波詭雲譎,雖然他的丞相舅父獨大,但也頗有一些其他勢力可以收攏為他所用,並助他站穩腳跟。
我說:「我喜歡的人,當然是最好的。我相信他想做的事,就一定做得到。」
陸瓚臉上掠過一絲痛苦,而我,繼續道:「你我身份有別,立場不同,恐怕此生都不會有長相廝守的可能。
「為家國穩定,我不願見硝煙。為我自己心安,我希望能夠為彼此留下一個最完美的念想。而倘若開戰,隻怕這一切都會化作泡影。
「我喜歡的人,我相信他不會讓我失望。
「陸瓚你不會的,對嗎?」
太子哥哥待我是極好的。
大燕的每一個人,都待我是極好的。
哪怕在原書裡,周娆這位小公主隻是個小小配角。此刻我身為公主,便要盡我可能,肩負起我該盡的職責。
這已經是我思考數日能夠想出來的最完美的解決方案。
12
我知道陸瓚會答應我。
他才十七歲,便已品嘗過眾叛親離的滋味。
而那個單純而天真、樸實而奔放的燕國小公主,在他的心上留下濃墨重彩的印記。
就好像那顆蜜餞,他會小心翼翼地將它風幹珍藏。那麼年少時期驚鴻一瞥的繾綣情絲,他也一定會盡可能將之妥貼存放。
哪怕出於利益,他或許最終還是會向燕國宣戰開戰,但即便如此,出於慈悲憐憫,這場戰事也許會來得更晚一些。
陸瓚沉思了整整半刻鍾,才又抬起了頭。
他在苦笑。
「我有點羨慕周澈。」
我不解。
「你羨慕他做什麼?你們倆,都是一國太子,都是文治武功,卓爾不群。」
陸瓚搖頭:「可是,你是他妹妹。」
「我還是不明白。」
他半闔著眼眸,纖長的睫毛微微顫抖:「因為你是他妹妹。因為你和他,血脈相連,同氣連枝。因為你和他永遠並肩而行,不會面臨家國的選擇。
「不像你和我,天生敵對,哪怕一個人剖出了心肝來……另一個人也是不信的。」
陸瓚的話音如此悲切,我心中不由得隱隱發疼。
「倘我為帝,不向燕國宣戰——這個交易,」陸瓚接過我手裡的藥碗,將烏黑藥汁一飲而盡,「看在你救我三次的分上,我答應你。」
得到了陸瓚承諾,我心裡應該踏實才對。
可是為什麼,卻還是感覺空空落落?
正午純粹的日光灑到陸瓚臉上,他大約是覺得刺眼,蹙著眉躲避。因這幾日養病而清瘦不少,此刻他面容蒼白,仿若易碎的琉璃。
原來算計一個人——算計一個你覺得對你而言很重要的人——心裡是很愧疚的。
看著他答應你的算計,心裡是更難受的。
我果然不適合勾心鬥角。
我猝爾站起,轉身想逃開。
可是陸瓚卻低聲喊住我。
「周娆。」
「诶?」
「既然約定達成,你不必再想方設法提防我了,我不願在最後幾天與你相處的日子裡,還要互相猜忌。」
最後幾天嗎?
確實,假如我們的計劃如約履行,那麼他安安穩穩在梁國做他的國君,我則無憂無慮在燕國做我的公主。
山高水長,此生或許都不會再相見。
好像是一把小刀在心尖上劃開那般疼。
為什麼想到以後不會再遇見陸瓚,會這樣心疼?
我皺著眉頭答允:「好。」
陸瓚身體底子好,翌日便可以下床。又休養三四日,待他病愈,我喬裝為他的幼弟,再次啟程。
這一次運氣好到不可思議。我們一路北上,所遇盤查不多,且每次都能順利通過。
接近邊境,民風大變,口音不同,我逐漸聽不懂路人說話,陸瓚的眼神卻越發明亮。遇到熟悉的風土人情,還會一一講給我聽。
這家伙,離家五年,現在家鄉近在咫尺,他想必是極開心的。
我們路過一個市鎮時,路邊有賣小泥人的攤子。手藝人會按照顧客容貌,捏出栩栩如生的小泥人。
在攤子前駐足許久,但我倆身上帶著的錢快用盡了,隻能買一隻。
到底該按誰的容貌來捏?
我和陸瓚爭論半天也沒達成一致,幹脆就不買了。
到了翌日清晨我在客棧裡尋不到他,卻在那攤子邊看見了人。攤主操著濃重口音跟我說了半天,我隻聽懂了一句:「這位小爺是今兒第一位客人吶。」
這家伙,竟一大早躲著我買小泥人。
我要看陸瓚買來的成品,他不給,偏還有工夫逗我。
「我捏了個青面獠牙的小妖怪,嚇人得很,你要看嗎?」
堂堂一國太子,居然如此惡趣味,我懶得搭理他。
我是發現了,陸瓚這個人吧,你要說他生性幽默,他總是一張冰塊臉,特別割裂。要說他腹黑深沉,他動輒會給你講個冷笑話,能氣得人牙痒痒。
隻不過,這樣輕松愜意的時光並不算多。
數日之後,我們已走到兩國交界之處。隻要翻過山頭,再走百十來丈距離,便是梁國。
「可以回家了,你歡喜嗎?」
本來前幾日,陸瓚已沒那麼繃著了,但這會兒分別在即,他倒又冷漠下來。
我想跟他說點什麼有儀式感的話語來告別,以鞏固我們之間剛剛敲定的「合約」。
他卻隻是瞟我一眼:「沒什麼可歡喜,也沒什麼不歡喜。」
我不理他,隻道:「我反而還挺開心的,畢竟……」
「畢竟送走了我,你便可以和哥哥團聚?」
「不止是因為這個。我是覺得,你終於回到自己的舞臺上了。以後呢,你會遇到知己好友,會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負,日子要比在燕國自在暢快得多。
「當然,你還要提防陸珏。他的心機不比你淺……」
陸瓚聽我絮絮叨叨,不由得失笑:「從沒聽說過你精通佔卜之術,怎麼你這樣確信,我以後會過怎樣的日子?」
「我當然知道。」
初讀此書,我隻顧著感慨男主韜光養晦,艱難玉成。
以前我是堅定的男二派,回回站錯 CP,篤信「男主是女主的,男二是大家的」,但我確實沒有想到,我會為男配的悲涼身世潸然淚下。
瓚,是質地不純的玉。
或許他性情當中,確有偏激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