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這一次」的語氣加重,仿佛還有「上一次」「下一次」。我想問他這是何意,但先前服下安神湯藥的藥效上來,我昏昏沉沉地睡去。
睡醒的時候,周澈並不在身邊。
問伺候的人,都說太子在訊問逃犯。
陸瓚的傷還沒好,就要訊問他?可是哥哥分明說他不要再「逼迫我」。
我思來想去還是擔憂,幹脆下床去尋。
帳篷不遠處,十來個人圍攏著,交頭接耳,討論著什麼。而中間的空地上,擺著一條長凳。
陸瓚白衣沾血,長發披散,被捆在長凳上。
他胸口的箭傷草草包扎,仍舊露出斑斑血跡。
赤著的兩腳,恰好露在長凳之外。
兩個軍士手持利刃,在陸瓚腳踝處比比劃劃,仿佛在選哪裡下刀。
其中一個似有了把握,回頭問:「殿下,可以動手了嗎?」
他問的人,是周澈。
15
「誰叫他想逃呢?挑斷腳筋,總不能再逃了吧。」
周澈站在不遠處,居高臨下道:「動手。」
話音冷靜克制,仿佛在說「今天天氣很好」這樣的自然從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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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汗毛倒豎,跌跌撞撞跑過去,一把推開持刀的軍士。
「不行,哥哥,住手!」
跑太急,扭到腳踝,我疼得滿頭冷汗,仍然哭著去抱哥哥大腿。
周澈俯身穩穩託住我手肘,耐心解釋:「阿娆怎麼醒了?別怕,我不是要陸瓚性命,隻是挑斷腳筋,坐臥都無礙,隻不過,不能走路而已。」
「哥哥這樣,與毀了他何異?!」
「毀便毀了,隻有折掉羽翼,陸瓚才會安心做你的驸馬呀。」
「我、我不要陸瓚做驸馬,哥哥你快開他。」
周澈不為所動。
「讓他一輩子留在大燕,錦衣玉食,養尊處優,做個富貴闲人——這已是我周澈對陸瓚最大的讓步。」
為什麼會這樣?難道原書劇情裡陸瓚瘸了的腿,是周澈所害?
這也說不過去啊。
從劇情來講,分明陸瓚的逃竄計劃瞞過了燕國所有人,一直到他成功返回梁國都城,消息才傳回燕國。接下來兩國才撕毀了和平協議,邊境摩擦愈演愈烈,戰事一觸即發。
從人設來說,原書中一塵不染有如月下清輝的周澈,不可能會做「挑斷腳筋」這種骯髒事。
我想不出是哪裡不對,隻好先哭著哀求:「哥哥是最清風霽月的人,哥哥是最溫柔善良的人,哥哥是最理智冷靜的人——求您停手吧。」
周澈低頭看我,眼底一片赤紅。
這是我第一次在周澈身上看到戾氣和陰森。
「溫柔?理智?阿娆想錯了,我……」
「我再不想做這樣的人了。」
他下令,臉色平靜,毫無波瀾,「動手。」
周澈已無法說服,但我絕不能袖手旁觀。我松開周澈衣擺,扭身向後撲去。
腰刀下落的勢頭極猛,但我義無反顧。
哪怕軍士反應極快,立刻收刀,我的手背仍被割出一道殷紅血痕。
「阿娆!」
「公主!」
陸瓚和周澈同時出聲,周澈甚至嗓音都喊破了。
手上的傷口深可見骨,我疼得嘶嘶叫,卻還是撲在陸瓚身上:「請哥哥收回成命!」
我手下感觸到陸瓚滾燙的肌膚,他全身都在顫抖,也不知道是被我的動作驚嚇到,還是什麼其他原因。
我用另一隻完好的手捉住陸瓚手腕,示意我會保護他。
所有人亂作一團,卻因為怕傷了我,不敢上前。
周澈冷著臉罵:「都愣著做什麼,找大夫!」
我卻揚著脖子毫不示弱:「除非哥哥答允不對陸瓚下手,我才看大夫!」
假如陸瓚不良於行,這豈不是又走回到原書劇情了嗎?實情無法和盤託出,我隻能仗著哥哥的寵愛來脅迫他。
周澈勃然變色,死死攥著拳頭,仿佛下一瞬就會爆發。
「胡鬧!」
我們兄妹僵持不下,可陸瓚卻漸漸松開我的手。
我驚愕地扭頭去看他。
陸瓚臉上有困惑,有無奈,有驚訝,還有一種難以描摹的……憐惜。
他輕聲說:「阿娆,很痛的。傷口不及時包扎,會更痛。」
我確實手臂劇痛,但我還是死咬著牙堅持:「可是,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受傷。」
陸瓚好像在哄我一樣:「我也不忍心看著你疼。快去包扎上藥吧。」
他已掙脫了捆縛的繩索,此時輕輕抬手,將我往前一推。我沒提防,恰好被推到周澈懷裡。
周澈速度很快,立時將我攔腰抱起。
我試圖繼續「耍賴撒嬌」,可周澈丟給我一個警告的眼神:「你再鬧,我就原樣在陸瓚身上割十道口子。」
周澈身上自帶未來天子的肅殺氣勢,但他素來疼愛妹妹,一向是溫柔如水。
這是我第一次從他口中聽到這樣嚴厲的話。
我被放到了郎中的營帳。
眾人聚過來給我包扎。
我不能退縮。硬的不行,就來軟的。
該怎麼軟?
我回憶影視劇裡小白花的演技,一言不發垂下頭,淚水淌下來,衣襟瞬間湿了一片。
這種無聲哭泣的抗議極富殺傷力。果然,周澈妥協一步:「阿娆聽話。不能輕易放陸瓚走。你不知道,隻要放他走,待他繼位,頭一件要做的事便是揮軍南下……
「他要用一場勝仗來洗他這些年吃過的苦,他要用屠城來樹立不可動搖的威信。這樣陰狠的人,他不會收手的。」
周澈果然頗具帝王之風。他所預料的,與原書劇情絲毫不差。
可他沒有上帝視角,所慮的,到底有些片面。而且,他不知道的是,我已在陸瓚身上做足了「手腳」。
我忍著痛,認真分析:「可是燕、梁兩國對立已久,發動戰爭的即便不是陸瓚,也會是陸珏。哥哥這樣做,其實於大局無益。」
周澈仿佛很感興趣,道:「說下去。」
「梁國的兩個皇子,一個嫡長,卻在外為質。一個庶出,卻常年承歡膝下。恐怕此刻連皇帝都拿不準,到底要選誰為繼承人。
「陸瓚和陸珏,兩人勢均力敵,都需要把梁國的民意聚攏起來,才能坐穩皇位。哥哥能猜到陸瓚揮軍南下是為了樹立威信,為何看不出,若換了陸珏,也會如此?
「與其寄希望於素未謀面的陸珏,不如利用近在眼前的陸瓚。更何況我知道,陸瓚是個言出必行之人,他答允我的事,便一定會做到。」
這已是我基於對原書理解和穿越以來收集到的信息,所作出的最客觀的判斷。
16
我結結巴巴說完,周澈臉色數變。
過了許久,他才苦笑:「倒有幾分在理……隻是,從前怎麼不知道我妹妹長了這樣一張利嘴。」
我見他態度松動,心中大喜:「哥哥,再給陸瓚一次機會吧。他並非大奸大惡之人,隻是情勢所逼,若他能有第二次機會,必定會不同的。」
「第二次機會?」周澈拇指輕輕摩挲我臉上血汙,眼睛裡突然有了淚花,「阿娆可知,即便上天憐憫,給了第二次機會,也並不是人人都能順遂心願。」
「可是哥哥不試一試,又怎會知道第二次的結局不會比第一次更好?」
周澈終於不再說話。
分明是宛如謫仙的清俊臉龐,此刻眼神卻空洞而陰鬱,不知在想什麼。
過了許久,他才低聲嘆道:「阿娆……」
「你曾說我是世上最好的哥哥……現在我差一點傷了你心愛的人,你還會當我是最好的哥哥麼?」
我微微一震。
念及方才哥哥的行為,我頗有些心有餘悸。
可再怎麼說,周澈待周娆都是全心全意,無可指責。
任誰看到自家妹子愛上了敵人,都會忍無可忍吧?周澈……也隻是在保護妹妹而已。
我默默貼過去,從背後抱住了他。
「你是的,我永遠都當你是最好最好的哥哥。」
因為周澈背對著我,我看不到他的表情。隻知道他緊繃的脊背漸漸松弛,最後,他無奈地笑了一聲。
「好,妹妹喜歡的人,我總要給她一次圓滿才對。
「我會再跟陸瓚一談。假如他願意的話,我會為你們訂下婚事。」
陸瓚暫時安全了,我卻顧不上開心。
周澈的話,值得信任嗎?我現在已經感知不到陸瓚的疼痛,假若周澈再對陸瓚下手,我是毫無所知的。
在「相信骨肉至親」和「不能讓陸瓚受傷」之間再三權衡,我到底還是溜下了床。
陸瓚被關在一處偏僻營帳。盡管五花大綁,坐在稻草鋪就的床鋪上,卻仍然脊背挺直。
殘陽昏黃的光線透過帳篷縫隙鑽進來,恰將裡面的空間分為兩半。
周澈和陸瓚,一在明,一在暗。
周澈上前,用食指抬起陸瓚下巴,左右打量,語氣輕蔑。
「打也不讓打,殺也不讓殺,我倒要看看你到底哪裡好,讓我妹妹對你死心塌地?」
陸瓚別過臉:「是我配不上她。公主心性純真,世上難得。」
周澈「哼」了一聲:「你是配不上,天底下誰也配不上,但怎奈她就是喜歡?你為人狡詐,詭計多端,偏偏運氣竟這樣好,可見老天也是不開眼。」
陸瓚苦笑:「若論『詭計多端』,殿下也不遑多讓。」
兩個人都沉默片刻,仿佛誰都不能說服誰。
最後,還是周澈先開口:「陸瓚,從前的事,我們既往不咎。從現在開始,我給你三年的時間,鏟除異己,東山再起,然後你回來……」
他很短暫地停頓一下。
仿佛有什麼輕微的氣流從營帳中淌過。連周澈的聲音,都帶了一絲輕顫。
「娶阿娆。」
陸瓚霍然抬頭,難以置信:「殿下?」
周澈卻果斷地補充:「阿娆的陪嫁是五座城池,梁國的聘禮也是五座城池。十座城池的緩衝地帶,足以讓我們彼此都相安無事。
「我們兩國互通嫁娶,你娶阿娆,我也從你們梁國娶一位姑娘做皇後。嫁娶當日,正式籤訂停戰協定,三十年內不再開戰,你以為如何?」
既有軍事考量,又有親情加持。
周澈給足了誠意。
陸瓚顯然也很觸動。
「殿下高瞻遠矚,陸瓚佩服。隻是,殿下繼位,順理成章,而我卻隻是一個接近廢棄的太子。殿下為何篤信我能夠繼位?」
周澈對這個疑問很不以為然:「我承諾在此,至於你能不能做到,是你的事。隻不過,三年之內若你無法做到,那我便會為阿娆另尋佳婿。她若願意,自然最好。若是不願……
「我養她一輩子……也不是什麼難事。」
陸瓚眉頭緊鎖,整整半刻鍾後,才復抬頭:「我能做到。不過我,還有最後一個疑問。」
「講。」
「打從我來到燕國,殿下便對我戒心十足。第一年宮宴,為我斟了會致人聲啞的毒酒。第二年春,在我臥榻上藏了小蛇。第三年冬,趁我發熱昏睡,命人在我居所外放火……殿下做得很隱秘,是直到最近我才發覺。
「殿下分明恨我,此刻為何舍得將如珠如寶的妹妹嫁給我?」
周澈並沒有否認陸瓚的指控。從表情來看,陸瓚所說的一切,都是事實。
他隻是輕輕一嘆。
分明應當是「不識愁滋味」的少年人,可這聲嘆息裡蘊含太多的情緒。
周澈抬手撫了下眼角,聲音悲愴:「我有我的原因,你不必知道。你隻需疼她,愛她,和她相濡以沫,子孫滿堂,恩愛百年,就夠了。你能答應我麼?」
陸瓚眼神一凜,正色道:「我陸瓚在此許諾,若得阿娆為妻,必疼她愛她,讓她一生幸福安樂……
「至死不渝。」
「好,很好。」周澈撫掌,「那我的妹妹,就……拜託給你了。」
或許是陸瓚的諾言太過真摯,或許是想起了別的什麼,他半天才回過身,向著我的方向,輕斥:「鬼鬼祟祟的,出來!」
偷聽牆腳被發現,怎麼看都是我不夠乖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