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人,是誰?」
「她和你一樣,也是名女子。」
.......
沉吟中,李師師瞧了我一眼,若有所思。
臺下的白玉菩並未留戀,再行一躬,便拉著我轉身離去了。
13
我不明白,白玉菩為何過其門而不入。
比起色欲,他對這些風塵女子更多的似乎是欣賞、尊重......和不曾訴之於口的憐憫。
「九哥兒,你會為李行首作畫,明明就是喜歡她,為何又將她拒了?」
「隻是喜歡,便要佔有嗎?」
他頗為理直氣壯地渺我一眼:
「俗。」
我:......
年少輕狂,不外如是。
此刻春光正好,薰風浩蕩,白玉菩載著我,在城外綠意遮翳的大道上馳騁。
此情此景,確然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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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是闲逛了許久,他都不肯回府,我有些沉不住氣了。
「九哥兒,你還想做何事?」
「唔,我還想畫你的心。」
「白九!」
「呵!」
身後的少年策動長鞭,口中尖嘯一聲,那馬兒隨即歡快地疾馳了起來。
而我非但不害怕,坐得煩了,反而要回頭罵他不會駕就別駕。
他被我罵了反而更興奮,立時就要教我御馬——更可怕的是,我竟真的將馬兒趕得有模有樣。
甚至很快地就策著韁繩,御馬一路小跑。
白玉菩就坐在我身後,即便再不情願,也不得不承認我於此道上,竟比他還有些天賦。
做姑子,簡直是屈才了。
合該做個女大盜、女飛賊,或者女弼馬溫之類的。
春光煌煌,照亮一張年輕昳美的面龐,少年在我耳邊微微地低頭,烏睫低垂,唇角銜笑。
「女師傅,你可有別的名?」
「什麼?」
「你閨中的名。」
聞言,我有些怔忪:「春花。」
這泥巴味的名字在對方嘴裡嚼過,卻得到了一個意外芬芳的結果。
「好名字。」
「啊?」
「春色滿園,灼灼其華.....」
他拖長的尾音裡有矜貴闲慢的共鳴。
「是為春華啊。」
14
回到白府,白夫人對兒子的浪蕩行徑切齒痛罵。
這之後,她狠心下了一頓家法,甚至將府裡祖傳的藤條都打斷了。
我曾為夫人曬書,路經白玉菩的小院,卻見他精神頭頗為不錯,身披一件霜白色長衫,正翻著手裡發黃的書,看到得意處,連侍女喂到唇邊的藥湯也忘了喝。
「瞧這書中的女郎,頭戴玉蟬,身穿紅衣,一人一馬,千裡單騎........」
「你們說,世上可真有這樣的奇女子?」
幾個侍女聽得直樂:「女子體弱,怎比男子善御?」
「就是!」
「哥兒魂牽夢縈的女郎,也隻在夢裡有吧?」
那少年聞言,不置可否,依舊含笑翻看手裡的書。
明明冬日凜冽,明明風塵滿天,他卻片塵不染,飄逸清爽,那身姿特別地隨意,也特別地風姿過人,仿佛隨便地做出什麼動作,都可讓人心馳神往。
我站在院外,正猶豫著要不要走。
下一刻,卻見對方抬起了頭,忽地朝我眨了眨眼。
我:........
這本是油膩的動作,在他來做,卻頗為率性可愛。
叫人根本生不出惡感來。
那美貌的侍女依舊在一勺一勺地喂著藥湯,而白玉菩神情逍遙,也自然地一口一口地接著,卻不知他與這些侍女,是不是我以為的那種關系.........
想到這裡,我登時面頰發燒,提腳便走!
剛走出去數米,便聽身後侍女在嗔怪:「哥兒在看哪裡?」
「在看一朵花兒。」
「春未至,哪有花?」
「花兒先在我心裡,然後才在眼裡。」
聞言,眾侍女的笑聲追著我老遠。
「哥兒又說傻話了!」
15
我知白玉菩是拿我頑笑,便再也沒往他院裡走。
夜裡給老姑子擦身,卻見一名小廝探頭探腦地在門口張望,見我看來,他將一張雪白的畫軸丟在地上,轉身便跑了。
趁老姑子昏睡,我便悄悄地打開了畫看。
那畫中,卻是個年輕女子。
她身騎白馬,著一身火紅利落的騎裝,漆黑長發用玉蟬扣束著,如烏瀑垂在胸前,端得莊嚴靚雅,又英姿颯爽。
值得注意的是,那腰間還垂著一物。
看形狀,竟似......木魚?
這,難道畫的是我?
聯想到他那日說的行走天涯的女郎,一時心口生出的陌生的痛痒,迅速地爬遍了身體裡的每一處,在骨髓裡衝撞著,令寸寸皮肉都發著疼.......
不知不覺間,竟將手心都摳出了血印子!
正出著神,床上的老姑子忽地坐了起來。
「恨隻恨哪,我瞻頭顧尾,誤了良緣!!」
她大聲地說罷,不待我反應過來,又將嗓子吊起來唱:「有誰人孤悽似我~~似這等削發緣何~~」
我瞧她是瘋了,可看那帶著清醒的樣子又不像瘋,委實叫人害怕!
「老師傅,你可是有話要對我說?」
她睜圓了眼睛對我,卻是「咄」的一聲,似乎在趕我出去。
惶恐之下,我抓起畫軸便逃出了門,瘋姑子那怪異的腔調,卻依舊如影隨形地追在身後。
「而今去把鍾樓佛殿遠離卻~~
「下山去,尋一個年少哥哥!」
「憑他打我罵我!說我笑我!」
「一心不願成佛!」
「不念般若波羅!」
14
無路可走,我趁著月色,悄悄地摸進了祠堂。
卻在香案旁,撞到了另一個身影。
這人不說話時,也算個安靜的美少年,身如玉山,烏發如瀑......
但一開口卻人憎鬼嫌。
「你來做什麼?」
「我來拜菩薩。」
「什麼泥菩薩,比得過我這玉菩薩?」
白玉菩將燭臺掃落,像個玉雕的人兒一般地躺在香案上。
就像剛見面那樣,嘴唇笑著,眼神慈悲,實則全是漫不經心:「日日地被關在這悶死人的佛堂,我還以為,你心中有恨呢。」
「恨什麼?」我搖頭:「菩薩給了我飯吃。」
「哼。」我的否認令他十分不快,「我疼得要死了也沒人理睬,你來祠堂,卻隻是為了和我說這個?」
接下來連連抱怨,便都是些冤家、死鬼、狠心的賊之類的。
總之,不是好話。
我被念得面上發燒,隻好主動地關懷:「讓我瞧瞧你的傷。」
手指撩起他鬢間湿亂的發,隻見鎖骨勾勒一痕缺月,卻又被寬袍掩住了,幾道細細紅痕,突兀地在視野裡蔓延,如雪地裡落了一樹梅,熱烈又悽豔。
「夫人也真狠心。」
我拿起敷膏,一點點地鋪在那腫脹的紅痕處。
不過些許刺激,卻令白玉菩額上的汗如綿密細雨,順著長直的睫毛滴下,臉色如紙般蒼白,顯得眉心痣更加鮮紅:
「女師傅,輕點.....」
「痛......」
我嘴上應好,實則眼觀鼻鼻觀心,滿腦子都在重復地誦念那莊嚴的曲子。
——哪裡有,天下園林樹木佛?
——哪裡有,枝枝葉葉光明佛?
——哪裡有,江湖兩岸流沙佛?
正要念到八萬四千彌陀佛,少年已如風吹柳葉,莫名絲滑地倒在了我懷裡。
「女師傅,你那日問我的話,今日有答案了。」
「啊?」
「那事兒,自然要兩情相悅才有意思。」
我懵懵然,半晌才醒悟了他說的什麼,一時面紅過耳:「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覺得是什麼意思,那就是什麼意思。」
......
見我咬緊牙關,眼前妖氛țüₚ的少年一揚眉:「那你覺得我倆這樣,算兩情相悅嗎?」
當他伏在我膝上,自下而上地瞧著我。
一對眼晶亮如琉璃瓦。
一雙唇雕琢如瘦筆畫。
這一幕,忽然成了不言不語的勾引。
我全身顫抖著,說不出一個字,卻見白玉菩朱唇輕啟,如吐玉珠:「那春花,我單問你一句........」
「我和菩薩,誰更好看?」
14
有些人,好像生來屬於這眼波流轉的夜。
被那指尖輕輕地一觸,我就寒毛聳立,心火燎原。
多年後的我,早已記不清了當時回答了什麼,隻記得我們的心貼得很近,像一隻鳥在胸腔裡跳動著,稚嫩而鮮活。
身體好似都變輕了,混混沌沌地棲在意識之外,好像被託起來的一朵蓮。
不知道求什麼,不知道要什麼,心中卻終於有了滿足。
渾然不管那頭頂的菩薩。
自始至終,都在沉默地俯瞰著我們。
15
這之後,每逢月亮出來,我便會和白玉菩見面。
白天,拜一拜泥菩薩。
晚上,拜一拜玉菩薩。
而府裡的另兩名女主人,卻根本渾然不知。
這一日,大姐來找我。
她最近似乎豐腴了些,連纖細的腰肢都粗了一圈。
說是來找我,卻是問白玉菩:「宋家的,你近日可有看到九哥兒?」
我:「.........不曾。」
她「哦」了聲,便轉頭朝母親抱怨:「他最近不知怎麼了,竟日日找不見人,莫不是有了心上人?」
這實在是個好話題。
我一面念經,一面豎起耳朵偷聽,卻聽白夫人嘆了口氣:「他若是兜搭個閨秀也就罷了,這日日穿街走巷的,能遇到什麼好女子?」
大姐聞言偷笑:「若不是個閨秀,九弟卻非要娶回家來,您可怎麼辦!?」
「你問我怎麼辦?」白夫人冷哼一聲,「他但凡舉了官身,哪怕娶個姑子,我都舉雙手贊成!」
「噗——」
聞言,我龇出一口茶水!
見狀,白夫人大為皺眉:「你怎了?」
我一時冷汗涔涔:「這,這茶太燙了。」
她沒有過多苛責,卻伸手一拍我,似乎來了旁的興致:「宋家的,你覺得九哥兒如何?」
「這,我一個出家人,怎好評價?」
「唉,你不說我也知道!」
白夫人忽然紅了眼眶:「他生得好,腦子靈,就是沒個正形!」
「你瞧瞧,馬上過春闱了,他卻推三阻四地不肯上京!再這麼蹉跎下去,我怎麼對得起地下的列祖列宗?」
見母親泣涕如雨,氣喘不住,大姐忙給她順著胸口。
我本打算隨便地勸解兩句,下一刻,卻被白夫人緊緊地握住雙手:「宋家的,要不你也幫忙勸勸九哥兒?」
「你是出家人,興許他能聽進去呢!」
16
趁著月色,我偷偷地進了祠堂。
白玉菩手執本書,正倚在香案上,就著一盞銀燈,闲闲地翻著手中書卷。
見我來了,便伸出一條手臂,叫我躺到他懷裡去,我不急著親近,卻問他:「夫人叫你考功名,你為何不去?」
聞言,他眼尾微微地一挑,如同暈開的墨:「母親發落我,你也發落我?」
「她也是為了你好。」
「呵!」他將書本一合,倒在我膝上膩歪,「我倆就在這青石鎮相濡相守,難道不快活嗎?」
「即便快活,終非正途。」
我搖頭:「你是有本事的人,怎能如我一般.......」
屈居佛堂,庸碌一生。
這話白玉菩不愛聽,隨即頭一抬,輕輕地咬住了我的唇。
「叫你渾說。」
不知過去了多久。
一滴汗,晃動中,墜落於他盛滿情香的鎖骨。
心滿意足的少年還緊摟著我的腰,我看夜已深了,便推他一下:「你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