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家的小兒子,萬開駿。
你說這同樣是老來子,戚文瀾怎麼就沒被寵廢,反而被塞北風沙磨礪出一身銅皮鐵骨呢?
或許這就是武將和文臣的教養差別吧。
萬開駿的父親萬守成,是內閣大學士,半朝座師,桃李天下,朝野上下名聲頗佳。
可就是教不太好這個年逾六十才添的小兒子。
萬開駿其人,有文思,能歌樓尋歡時,添淫詞豔曲,甚至被廣為流傳,素來有「憐香惜玉」這麼個調侃的稱號。但他也是個實打實的紈绔子弟,對美色全無抵抗。
我借著酒乏借口,在攬月池邊獨坐時,就見萬開駿帶著小廝興衝衝地來到池邊,準備摘支丹桂。然後見到了我。
甚至在蘭靈喝道:「大膽,這是玉貴妃!」之後,也毫不在意地一笑:「啊,知道,就是那個過得挺慘的失寵公主嘛。盛裝而扮,也沒人賞欣,娘娘不覺得太孤冷可憐了麼?」
我杵著下巴靠在亭中椅上,陰暗燭火裡無聲吐出幾個字。
膽大包天的東西。
不過他顯然沒聽到,反而想欺壓上來,掙扎撕扯之間,我被他身上的酒氣味燻得喘不過氣來。
真惡心,我想。
於是幹脆跳下池塘洗個幹淨。
恍惚間聽到蘭靈的尖叫:「救命——快來人啊!娘娘落水了!!!」
攬月池其實隻是叢木掩印,勝在清靜,但其實離宴席不遠。
我依稀能感受到匆忙的腳步聲,和宮人們乃至世家小姐們的驚呼聲,還有同樣跳入水中,朝我靠來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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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宣珏。
他身上那股檀香味在水裡似乎都能聞到,給我渡了口氣,再將我託出水面,在我耳邊喚道:「重重?重重?!醒醒,不能睡……」
意識朦朧之前,我隻有一個念頭。
啊……
很久很久未在聽過,宣珏喚我「重重」了。
12、
我名「謝重姒」。
父皇未賜我封號之前,他和皇兄們總是喚我「重重」。
可是小孩子嘛,喜歡給人取诨名,一起在念堂啟蒙的幾個小蘿卜頭,有人非得叫我「毛毛蟲」。
我大哭著找父皇訴委屈,他眉頭一皺,就道:「那就早點給你取個封號,以後拿這個喚你。看誰還敢亂叫我家小殿下的名兒。」
於是便得了「爾玉」這麼個尊貴無比的封號。
可是父皇這個家伙,自己取得封號,自己不喜歡叫,還是一天到晚叫我「重重」。和我一母同胞的太子皇兄也是如此。
隻有其餘非嫡的哥哥們,和並不是特別熟識的親信們,逐漸喚我「爾玉」——仿佛這是逐漸拉開嫡庶之分、君臣差位的一道裂隙。
久而久之,沒人敢喚這個小名了,仿佛隻有皇帝和太子,才有資格叫一般。
我醒來的時候,跪了一地太醫。
他們惶恐不安,見我醒來,大喜地道:「娘娘醒啦!終於醒了!快去喚陛下來!」
蘭靈在一旁焦慮地守著我,也不由得松了口氣:「……太好了。」
又仿佛想到了什麼,躊躇道:「娘娘……那個……」
我咳嗽了聲:「嗯?」
「……小殿下沒了。」
意料之中。
「萬家那個不長眼的東西呢?」
「……在天牢裡。」
我緩緩地閉了眼。
萬家那老頭子啊,忒自負,自負到妄想用文人的嘴皮子,明捧暗貶,抹殺皇家的名聲。
他做的甚至有點成功。
書院裡頭,他的學生們,早年沒對皇兄雞蛋裡挑骨頭潑髒水。
我早就對皇兄說過,倚老賣老者要敲打敲打,皇兄隻是嘆氣道:「難啊。再說,他們批評的,也不是不對。我以前年輕氣盛的時候,做事太狠,讓他們多提提意見,警醒我下,都是好的。」
就這麼一直把萬老頭留下了。
而宣珏,是他最得意的門生,是即使宣家倒臺時,他也極力想要救下的學生。即便宣珏早年就同他政見不合。
我把難題放在宣珏面前,端看他如何取舍。
聽到萬開駿被打入大牢,我知道……
宣珏是準備對萬家下手了。
宣珏趕了過來,他許是剛下完朝,朝服未褪,玄黑的袞服讓他氣質沉凝了不少,眉骨罕見地縈上幾絲陰鬱,又轉瞬消失。
他還是明潤如風地笑了笑,淡聲道:「爾玉,孩子不該被牽扯進來。」
「這不沒了麼。」我聳聳肩。
他沉默良久,才道:「如你所願。」
也不知說的是孩子沒了,還是說萬家真的被開刀了。
宣珏還有事務處理,急著離開,走過殿廊時,我緩緩嘆了口氣。
「我曾張開長弓,降服烈馬,蔑視暗地裡翻雲覆雨、手段陰私,也瞧不起後宮妃子們為了丁點兒榮寵和利益,泯滅人性。可是我竟這麼做了。」我對宣珏笑道,笑得無所謂極了,「離玉啊離玉,我可算是明白,你當年的感受了。」
宣珏腳步一頓,回首望我。側臉被殿外斜射的陽光暈染了層釉,長密的睫羽一顫。仿佛想說什麼。
但終究沒說什麼。
第二天,我去天牢裡「探望」一下萬開駿。
他有些兒憔悴,恨恨地瞪我。
「讓你當個明白鬼吧。」我憐憫地俯視他,「是春鶯啼曉裡頭的姑娘,央求你採摘支宮中桂花的吧?」
他陡然睜大了眼,恍然大悟,緊咬的牙關不住哆嗦,從喉裡擠出聲來:「……而宮裡的桂花,盡在攬月池邊。你……你這個狠毒的婦人。」
我嘆了口氣,道:「話不是這麼說的,小公子。畢竟無毒不丈夫呢。你父親做的一些事,可不比我幹淨啊。」
萬開駿震恨地盯著我,見我仍舊款款平靜,他神色間已染上驚懼。然後才像憶起我昔日身份和事跡般,撲跌在地,嚎啕道:「殿下!爾玉公主!求你放我我,繞我一命吧——算是我不開眼衝撞了你,是臣的錯,求殿下饒命!!」
我定定地看了會兒,直到他逐漸絕望,突然問了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春鶯啼曉的酒,味道還是那麼好嗎?」
「……」萬開駿驚惶不定。
我卻邁開步子走遠了,隻淡淡地道:「想必春釀秋醇,仍是一絕吧。」
13、
春鶯啼曉是京中最大的酒樓歌坊,屹立百餘年而生意興隆。
裡頭的姑娘歌喉溫軟,不比江南水鄉來的差。
我蠻喜歡這裡,沒少和來喝酒吃肉,順帶看看漂亮的姑娘們。
那次是太元六年,我和戚文瀾從江南遊歷後,回來沒幾天。
戚文瀾蔫頭耷腦的來找我。我問他咋了,他憤憤而道:「他娘的還不是因為你!我被我爹揍了一頓,說『這點小事都辦不好,讓爾玉殿下受寒』!」
我「哦」了聲,十分損友地道:「你好慘。我爹給了我點布紡料子,讓我自個兒再做幾套暖和點的衣服,防止秋寒再冷著了。」
戚文瀾:「………………」
兩相對比造成的慘烈差異,讓他差點沒和我幹架。
為了防止戚兄真和我打起來,我帶他去了春鶯啼曉,然後拍拍他的肩,憐憫地道:「補償你的。怎麼樣,不比江南差吧?」
「哎呀,咱這,可比江南那煙花地兒清雅多啦。」琵琶在懷的秋波姑娘笑眯眯地道,一曲小調如珠玉落盤。
戚文瀾和我憑欄而坐。他這個京城裡出生的少爺,過得可當真是苦日子,像是驚呆了般,,不住點頭,對秋波姑娘道:「是是是,對對對。你說對吧爾玉?」
瞧著頗像地主家的傻兒子。
我樂了,正準備拍拍他肩膀調侃一兩句,突然神色一凝。
戚文瀾見我沒搭理他,反而忽然出神地望著欄外朱雀大道,便問:「怎了?」
我指尖隨著樂音聲,有一搭沒一搭點著欄木。
……我看到了宣珏。
他今兒未穿白衣,而是尋常學子慣著的青袍,皂帶束發,飄帶隨風,身姿筆挺,懷中抱著三四卷畫軸,也不知要去哪裡。但他腳步悠闲愜意,似是心情不錯。
見我未說話,戚文瀾也湊來順著我的視線望去,了然道:「離玉啊。他先我們一步回京了,這段時日在忙來年春闱。他手裡端的啥,書冊嗎?」
我道:「畫。」
「嗯?」戚文瀾來了精神,「快快快,把他叫上來。這小子丹青不錯,能白嫖一頓就別客氣!」
我:「……」
我突然道:「文瀾兄啊,你說,如果我讓宣珏給我當驸馬,他會不會同意?」
「?」戚文瀾迷茫道,「啊?」
「我追他,能追到嗎?」我歪了歪腦袋,「哎不管啦!」
說著,我折下閣樓那株價值千金的牡丹,然後向下擲去。
雪白大瓣的千疊牡丹不偏不倚,恰好落入宣珏懷中,輕柔地砸在那幾卷畫軸之上。
宣珏有些訝然地停住腳步,然後向上望來,和我目光相撞。
我對他燦然一笑,託著下巴,招手道:「上來坐坐?」
宣珏愣了愣,然後捻著牡丹花,點了點頭,邁步朝這邊走來。
見宣珏當真應了我的邀約,走進春鶯啼曉,戚文瀾在一旁大駭,話都說不順:「……你、你真的……?」
我坦然:「嗯。」
趁著宣珏上樓,戚文瀾狠狠深呼吸了幾口,才緩過來,然後果斷道:「宣珏他君子心性,可不適合陪你在皇家泥潭裡,攪弄風雲。何況,他不喜歡你這款,絕對。我拿我和他十年的交情打包票。」
「……」,我也愁,「那你說誰合適呀?」
戚文瀾拍拍胸:「我。」
我:「…………」
我:「滾吧你。你就是個拖後腿的。」
戚文瀾摁住我道:「你別招惹他,真的。爾玉,你是不是一時興起,想玩玩?」
「沒有。」我沒想到戚文瀾這麼想我,皺眉,「你看我以前玩過?」
戚文瀾徹底被問住,隔了半晌才喃喃道:「我的親娘嘞……」
等宣珏終於上來,戚文瀾已是穩住心態,十分哥倆好地一攬他肩膀,道:「喝酒麼,這邊的秋釀剛上,一盞難求。」
宣珏無奈笑笑:「不了。」將卷軸放在一旁桌上。
但奈何戚文瀾非得灌他,宣珏還是飲了一兩杯,狀似無意地道:「殿下和文瀾經常來這兒麼?」
「啊不。」我挑了挑下巴,「看這家伙被他爹打得太慘,犒勞他的。」
戚文瀾:「……」
戚文瀾怕我再揭他老底,雙手投降,同時扯開話題:「來來來,離玉啊,你不是畫技不錯麼,賞個臉,送我副畫唄。」
宣珏:「可。」他和戚文瀾顯然關系很好,當真攤開一副嶄新的畫軸,問他想要什麼。
戚文瀾:「隨便你。」
或許是知道戚文瀾這廝不靠譜,他又將視線轉向我。
「畫花吧。」我一直悄悄盯著宣珏側臉看,脫口而出。然後才發現我也說了句不靠譜的話。
三個人視線,不約而同地落到那株被我摧殘的牡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