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檀表現得和正常人無異。
他輕嘆口氣,唇邊卻是止不住的笑意:
「寧桑桑嫌我沒好好吃飯跑去機場了,但我明天要求婚,今晚漆哥帶你們幾個一起飛米蘭。」
小張是漆檀的骨灰級粉絲,他來的時間不長,卻通過這些時間的接觸,知道漆檀裡裡外外都是個好人,即便病了也從來不裝。
漆檀從沒有明星架子,親和善良。
於是小張吸吸鼻涕,忍著酸紅的眼圈佯裝自然笑著說:「行啊哥,那你今天多吃幾碗飯。」
漆檀點點頭說好。
當晚漆檀又忘了要去米蘭的事情,他難得清醒了會兒,九點打電話把老楊叫了過來。
客廳裡兩人面對面。
漆檀心情很好的樣子,看著老楊拿出來的一沓文件還驚訝了下:「有這麼多嗎?」
老楊心情完全相反,故意說反話:
「那你說呢,漆影帝?」
現如今中國從哪裡找出來一個 32 歲能拿到世界級認可的影帝人物啊,炙手可熱的長情實力派影帝?
漆檀好笑,搖搖頭沒說話。
半夜這兩人商談許久都累了,漆檀看著微博上的七千萬粉絲,和那條恆古不變的置頂視頻出了神。
老楊知道他舍不得,拍拍他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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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了,退圈聲明你發吧,選個正常工作時間點,休息時間營銷號們和宣發的工作人員們也累。」
漆檀從喉嚨裡應一聲。
事到最後,代言的違約金該賠的也賠了,這些年的賬目清清楚楚,老楊隻抽了一成的工資給自己。
夜晚太安靜了,蟬鳴聲四面八方趕來。
風卻大,天氣預報說明天有暴雨。
臨別,漆檀體質一向怕冷卻站在臺階上,忽然看著老楊的光頭笑了笑,老楊注意到他視線後假意瞪他一眼:「小白眼狼,看老子什麼呢!」
沒想到漆檀目光深深,卻在寂靜的夜裡淡聲說:「老楊,其實你真挺像我爸爸的。」
他又補充一句,「嗯,我說的是平常人家的爸爸。」
老楊沒太在意,權當誇贊了:
「行,有你這句話老子不白幹。」
下一瞬就被漆檀狗熊抱了下,還沒等反應過來就分開了,漆檀瘦太多了,他像老楊平常對他一樣拍拍老楊的肩膀,開玩笑語氣說:「走吧,就當做了場夢。」
老楊雞皮疙瘩掉一地,按下汽車鑰匙,也玩笑說:「滾,快發聲明,不然明天娛記可有得看了。」
目送著老楊離開,漆檀又回到了沒有寧桑桑,安靜到容易窒息的屋子裡,在回到沙發不久後小張他們果然不放心跟了過來。
過了一個小時,漆檀深思熟慮發完了退圈聲明。
深夜,漆檀裝成犯病時候的樣子, 沉默呆滯,最後默默睡下,他是個天生的演員, 緊閉眼睫,控制著呼吸的頻率讓人們放心轉身離開。
小聲的交談在長廊裡響起來。
「漆哥的藥記得兩個小時以後拿過來。」
一個小時後,漆檀蓋好被子沉睡的樣子仍然明顯,小張安心著掖掖被角離開。
隻不過漆檀這次是側著睡的,半張臉都埋住了。
再兩個小時以後,小文按照流程拿著藥走進來, 他輕喊著漆檀的名字, 這次卻再怎樣都喊不醒了。
……
白天, 漆檀在家中割腕自殺的消息曝了。
廣場上人們紛紛留言:
【騙子, 我告訴你, 造謠的人亖全家。】
【我不信,這肯定是假的對不對!】
隨後暴雨天氣,老楊凌晨奔去醫院摔倒的視頻也快速擠佔各大平臺熱搜,視頻裡老楊捂著臉泣不成聲, 五十多歲的男人, 此刻連走路都沒力氣了。
這下所有人都相信了。
隨之爆炸的, 是漆檀在上午十點定時發布的退圈消息, 他重新置頂了自己的微博主頁。
【朋友們,我去找寧桑桑了。】
【不必為我難過。這場大雨便是你們送我一程。】
第二天小雨將歇,無數人紅著眼圈拿著雛菊到漆檀家門口, 保安們最初都在攔著, 後來老楊啞著嗓音阻止:「不用了,漆檀一直很愛他的粉絲,送送就送送吧。」
也算是老天可憐,那場雨淅淅瀝瀝下了整整一個月, 天放晴出現彩虹的那天,老楊發了條朋友圈。
【孩子, 和桑桑見面了吧。】
-正文完-
番外:【桑桑離世那年。】漆檀時常感覺自己要熬不過這個冬天了。
發病時迷迷清醒,感受著血液重新流動,整個人像浮在半空,思緒空洞,可打量身體看到的那些傷口又是那樣真實,在自己的身體上清晰顯露。
醜陋且痛苦。
記得第一次自c的時候,他呆滯看著血從傷口裡流出來,可不疼,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他像站在自己身體的另一方,冷靜審視自己這些行為。
他每次都會推開窗戶,讓撲面而來的冷氣迫使他清醒,獨棟小院裡松樹幹枯枯的,他人就在這裡,可靈魂卻開始遊蕩,想飄搖到有桑桑的地方。
每次他都會點開一支煙,嗆得他咳嗽了半天,讓眼睛都從眼眶裡逼了出來,可淚水無法控制。
他也不哭出聲,沉默感受臉頰被濕潤著凍傷。
隱忍又脆弱。
為什麼非要去米蘭呢。
為什麼不聽桑桑的話好好吃飯。
這兩句話來來回回他想了整整半年。
內心貧瘠成沙漠,腦海裡空虛到隻有寧桑桑這三個字,沒救了——
老楊最近來過幾次,看著滿屋子烏煙瘴氣恨鐵不成鋼,他是個心細的人,又一向共情能力強。
心疼著什麼也說不出口。
有時候也忍不住背著漆檀擦眼淚。
漆檀不是會抽煙的人,抽煙手都會抖,說來並非是解決痛苦的方法,反而成就了痛苦的展示成果。
那天漆檀又站在窗邊,老楊給他找了幾個能接的戲,半天才說,「都到冬天了不要這麼孤單。」
他帶著熱騰騰的飯菜,在泛著煙氣的屋子裡,任由熱氣氤氳,迷蒙漆檀發澀的雙眼,視線變得模糊。
「老楊,和我解約吧。」
沒有人願意照顧一個陷入自己世界的病人。
長久沒說話漆檀的嗓音泛著啞,語速緩慢著。
「我可以退圈。」
「照顧我你會比平常更忙,更辛苦。」
他其實是在陳述事實。
然而那邊拆筷子包裝的老楊動作一頓,隨即放棄了,摸著光頭抿唇,並沒有看漆檀一眼。
良久,老楊才抬起頭紅著眼大聲開口。
「老子願意忙,你管我呢。」
手機賬號控制權被老楊沒收好長時間了,老楊此刻沒別的辦法,抖著手找到漆檀的微博賬號。
一年了,置頂微博評論區下面展示著一百萬加。
下面最新的評論還是一分鐘前的。
是個路人小姑娘,曬了碗面條配文。
【哥,你會好好吃飯對吧。】
再往下還有人在說工作上的失意,生活遇到的垃圾人,和各種亂七八糟的煩心事,當然,還會有人提到桑桑這個名字,從前楊升不想讓漆檀看。
但其實失意的人可能看得越多越麻木。
所以老楊把微博評論區翻給漆檀看,大大小小的瑣事,老楊都用寬厚的聲音讀出來,仿佛那些人就在他們面前一樣,隔著時空見面。
屏幕裡從頭至尾漆檀都在默默看,沒有打斷。
等到最後老楊讀累了,他拍拍漆檀肩膀說,「你沒了桑桑,還有很多關注你的粉絲,宜州你捐款項目的那個白血病小孩還是去世了,有空去看看吧。」
很長時間,漆檀眸子才真正波動一次。
隨後喉嚨沙啞緩緩說,「怎麼還是沒了。」
就如同在意的事情都在不盡人意從身體裡流失一般,讓痛覺都變得麻木,沒什麼反應。
可漆檀的心一點點打開是血淋淋的慘重坍塌。
老楊感覺自己已經被漆檀折磨的不會說話了,所以他起身準備離開,嗓音平靜給他安排活動。
「見見吧,後天咱們動身。」
…
宜州挨著昆城,漆檀救援項目就在附近一塊。
目的地是宜州一個小村莊。
老楊和漆檀如今在影視圈地位已經不需要媒體渲染,他們來的隱秘,並不打算宣揚。
漆檀下車的時候老楊不經意間忽然注意到,曾經體重達到上鏡標準的漆檀現在已經瘦的骨頭都明顯了,他望的有些出神,漆檀下一瞬回望過去。
老楊有些尷尬,「走吧。」
到達地點是一個風靜人煙稀少的農村,秋冬推開門桌上是洗幹凈的蘋果和西瓜,但張青川的家裡可以用家徒四壁來形容,透著風,很冷。
為了治病,一個家庭潦倒至此。
身後門這時推開了。
一年不見,曾經在醫院裡樂觀愛笑的胖叔張青川現在卻骨瘦如柴。
不過五十的年紀仿佛七八十般佝僂著身子。
相見無言,張青川原本想和善笑一下,可他沒辦法,隻嘴唇彎了一下很快眼淚傾瀉如洪。
他痛哭流涕,執拗拉著漆檀和老楊的手。
「我,我沒本事,浩兒還是沒了。」
「我對不,對不起你們。」
老楊早已忍不住淚,發出聲歷經滄桑的感嘆。
「大哥,人生無常啊。」
漆檀喉嚨哽住,想說安慰的話卻吐不出。
等大家都心情平靜下來。
張青川這才說起浩兒治病的經歷,當初因為漆檀明星效應,還和桑桑捐贈了很多錢,按理說足夠了,可病情還是因為耽誤治療惡化了。
他把家裡能賣的都賣了,親戚們借錢都借了一個遍,他沒本事,五十歲還拿不出孩子的救命錢。
漆檀不是善談的人,隻默默聽著。
最後是老楊從公文包裡拿出鮮紅的紅票票說。
「大哥,我們現在也沒什麼能幫你的,錢這東西雖然不禁用,但是好歹能管一時之急。」
然而張青川卻連連搖頭,佝僂著身子哭的更甚。
漆檀看著周圍的環境更為無力。
他語聲其實很小的,已經用了最大的力氣把錢推給張青川,說,「拿著吧,大哥。」
太陽光明媚,屋內光線都有些刺眼,張青川沒有說話,卻從光禿禿的屋子裡一個幹凈的小匣子。
老楊都愣了,「這是——」
他把匣子打開,裡面赫然是二十萬。
張青川擦擦眼淚說,「浩兒不在了,我不能拿恩人的錢給自己生活享滋潤,我做不到。」
「拿著,」動作轉換,張青川把錢給漆檀,顫抖著嗓音說,「拿著,還有十萬塊錢是水滴籌裡大家給的,我以後會一點點給大家還回去。」
分明苦難已經把眼前男人變成一個脆弱的枯草,可他卻風吹不動,堅韌如山,精神偉大成神。
臨行前漆檀想了很久,還是沒忍住低聲開口問。
「大哥,重要的人丟了要怎樣熬過去。」
桑桑離世的新聞在網絡上刮得風很大,就連這個不通互聯網的農民都知道,他眼眶發紅,望著漆檀,手握住他,而手也因為長時間作工而顫抖。
他沒向下看,隻下意識用指腹觸碰著漆檀手腕上的疤痕,一字一句說得極為緩慢。
像是在告訴自己,也像是在提醒漆檀。
「我隻知道,活下的人得為沒了的人活。」
「最重要的是,他們也希望…不是嗎。」
話音剛落,漆檀隻覺自己好像愣住了。
最後,他回握住張青川說了聲好。
而隻有老楊聽到這句話感動得熱淚盈眶。
回去後漆檀一夜沒睡。
大白天老楊再次推門進來的時候,整個屋子幹幹凈凈,桑桑的東西都鎖在了隔壁一個屋子裡。
嚴嚴實實,看不到半點痕跡。
老楊都呆了,「你這是…幹嘛。」
光線打在漆檀稜角分明的側顏上,通身像沐浴了光,他好像桑桑沒出事時一樣回復他。
「我為桑桑活一下。」
可眼淚還是執拗著從陽光下逃出來變得晶瑩。
那天陽光盛大燦爛。
老楊就那麼記了一輩子。
說,「好,我們一起為桑桑好好活下去。」
9.【32歲漆檀回到六歲那年。】
漆檀意識時好時壞。
gw那天意識陷入沉睡,但這仿若迷宮一樣的地方他走了很久很久才找到了出口。
於是街市喧嚷,他獨自出現在陳舊的巷子裡。
這是他從前被親生父母毒打那幾年的記憶,爸爸賭博家暴,媽媽放任不管,他每次稍有不慎做錯事就會被打一頓,但還有力氣餓著肚子爬出去。
偏僻寂靜,而那一角就是桑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