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內的燭火還沒燃盡,我看清他的臉,他臉色蒼白,嘴唇卻像是喝了血一樣豔紅,身上的雨滴甚至都沒幹,弄湿了我的床鋪。
「九皇子這是要我的命嗎?」我冷聲道。
他仍雙眼空洞地盯著我,半晌才回過神來,後知後覺地說道:「不是,我冷。」
我接受了他古怪的理由,畢竟他是古怪的人,我此刻也不太敢激怒他:「那殿下回自己的寢殿吧,這裡也不算暖的。」
他冷得直抖,活像一隻小雞仔,仍然失了神一般地用本能回答我:「這裡,這裡聽不見。」
屋外又開始打雷,這暴雨似乎永生永世不打算停下來了,我嘆口氣:「你的衣服湿了,換下來吧。」
申少憐聽見雷聲,忍不住一抖。
他很少這麼聽話,一件一件脫下自己的外衫和裡衣。
我看到他身上的鞭痕,很多很多,新的舊的。
「誰打的?」
「母妃。」
我從被窩裡出來,給他騰地方:「你躺好蓋好被子。」
申少憐卻不肯,他死死地抓著我的手,漆黑的眼睛無神:「不躺,躺下就死了。」
他就是不肯躺下來。
我沒辦法,隻好以身示範,躺在床上:「看,不會死,來躺著吧。」
申少憐這才肯聽話,乖乖地躺在我身邊,和我一起蓋著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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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不肯閉眼,魔怔了一般盯著門口的位置。
到底是什麼刺激能讓申少憐變成這樣?
我不敢想象。
我一把捂住他的眼睛:「該睡覺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的呼吸逐漸平穩,似乎睡著了。
但外面卻傳來了很詭異的笑聲。
那笑聲伴著雨聲,像是某部恐怖片的背景音樂。
「我孩兒是不是在這裡啊?」
窗口猛然貼上一張臉,一個尖銳的女聲無比清晰地傳了進來。
我捂住了申少憐的耳朵。
吱呀一聲,門被人推開,我飛快地跳下床,想去門口關門,一道閃電打過,一瞬間使得人間恍如白晝,我看清了門口女人悽慘的現狀。
她已然沒了人形,一隻手露出了白骨,臉上一塊焦黑一塊瘀青,身上的肉似乎被片下來過,半邊身子已經分不清肉與衣服了,身上各處都在流血,血被雨水衝刷下來,在她腳下形成一小片血海。
而她完好的手上持著一把刀,露出一個笑容:「少憐。」
「少憐在哪?」
「他不在這兒。」
我冷硬地回復她,準備關門。
她卻像是鬼一樣快速地竄了進來,一眼就看到了已經醒過來呆坐在床上的申少憐。
那一刻就像是獵人找到了獵物,她踉踉跄跄走向他,語氣卻無比興奮:「少憐,娘來了。」
她其實活不了多久了,申少憐想要反抗輕而易舉,但是那個瘋子似乎傻了,坐在那兒一動不動,甚至笑了起來。
我暗罵一聲,隨即一腳朝那女人踹過去:「發你媽的邪瘋,冤有頭,債有主,你找他有屁用。」
她被我踹倒在地,那眼神頓時變得瘋狂起來:「我要殺了他!是他讓我變得這麼慘的,是他!」
「為什麼他不用被打?為什麼我生的孩子比我得到更多?憑什麼他就被憐愛?」
申少憐的父親因為憐愛他取名為憐,他的母親卻希望他少得到些憐愛。
說罷,她掙扎地爬起來衝向申少憐。
「申少憐!給我起來!跑啊!」我來不及阻攔,隻得大喊他。
申少憐如夢初醒,在看到母親向他撲來時反而大聲笑出來:「來吧,殺了我!」
這不是有病嗎!
我跑上前橫腰抱住他母妃,一邊攔著他媽,一邊罵他:「你腦子有病,是不是!殺你你不跑,那你把我關在這兒幹什麼!
「你小子能不能少矯情?有話不會說,硬生生讓那個老皇帝把你娘逼成這樣,你也是活該!」
他母妃怎麼也甩不開我,開始無差別攻擊,一刀兩刀沒命中我的手和胳膊,開始往我腰上捅。
我松開手,轉身就跑。
那女人開始追我。
被我罵了半天的申少憐不知怎麼地開了竅,起身一把握住他母妃揮刀的胳膊:「母妃,我在這兒,跟她無關。」
那女人發出既像哭又像笑的聲音,隨即一刀捅進了申少憐的肩膀處,甚至用刀在裡面轉了一圈。
申少憐也不躲,生生受了那一刀。
他開始問:「為什麼要拿我出氣?」
「為什麼從小打我?」
「父皇打您,您就打我,我真想殺了你們兩個。」
「我開始想殺了父皇,但您打我,我不想讓您如願了。」
這個壞種很平靜地控訴,很平靜地訴說著自己的惡毒。
她松開了手,倒地大哭。
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她開始怒罵,罵皇帝,罵自己,罵申少憐,罵天命。
「這就是命!申少憐!這就是你的命!你活該!我也活該!我們都活該!我就是不愛你,就是不會愛!我們都是這樣的人,自私自利又萬分惡毒!」
「你!你也休想好過,沒人會愛你,你該死!我一定會在閻王殿裡看你一無所有,看你不得好死!」
她罵著罵著,忽然一抽,逐漸沒了聲音。
她躺在地上很久,直到她一點不動了,我才敢確認她死了,小心翼翼地走過去:「你去治下傷吧。」
申少憐沒吭聲,抬眼看我。
看了好半天,他才說道:「她死了。」
「結果未必真,天命未必準,是不是?」
「是。」
原來他對我說的話,到現在成了他問我。
他垂下了頭,呆呆地看著自己肩膀上的匕首:「你能殺了我嗎?」
「不能。」我搖頭。
申少憐長睫遮住了他的眼眸,一臉平靜地嘆息:「那還不如讓她殺了我。」
神經病,這回你要是真想死,我才不攔著你。
我冷漠地從他身邊走過去,躺到床上蓋好被子,睨他一眼:「麻煩你出去死哈,順便把你母妃帶上去。」
又一道閃電打來,雷雨交加中的電光似一把利刃,將他一分為二,面向我的那半邊側顏是脆弱,是彷徨,而那半邊臉在陰影下像一張詭異的面具。
雷聲轟鳴,像是吶喊。
他默默彎下了腰,想要抱起他母妃。
「你可以現在就死,現在死也算好的,總比得過未來被申少鶴打成落水狗,逼到懸崖跳崖而死好,你母妃說得確實沒錯,你的結局不會好。」
我的聲音伴著雨聲,冷嘲熱諷的,不太好聽。
「一個動不動就想用死亡來解決問題的人,你的結局隻能是死亡。」
他冷笑了一聲:「誰的結局不是死?」
「那得分怎麼死吧?是功成名就,一生幸福美滿的死去,還是孤獨半生被人追殺至死哪個好一點?」
我坐起來,陰陽怪氣地說:
「你別用那種眼神盯著我,我才不怕你呢,殺了我之後你也得死,有本事你就當上皇上,那時候你想殺我ťů₀就殺我,想殺誰就殺誰,好不威風啊!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你不信咱們就走著瞧,看看我說的到底是不是你的結局!」
他顯然是被我激怒了,陰沉著臉盯著我,嗤笑一聲:「那你知道你的結局嗎?你會怎麼死?」
「我救了一個混蛋,那個混蛋又救了我,我倆本來互不相欠了,結果那個混蛋又把我殺了。」
他隻當我是在說胡編亂造,諷刺我道:「既然是混蛋,為什麼會救你?你還會救他?」
「他說他可憐我。」
我想了想,又補了一句:
「我也可憐他。」
——
申少鶴知道貴妃死訊已經是在第二日了。
他聽到的消息是宮中進了刺客,殺了貴妃還傷了申少憐。
但他覺得有蹊蹺。
他看到上官府的轎子入了宮,這種緊要關頭怎麼會叫上官郡主進宮?
申少鶴攔住了她的轎子,說是要感謝她昨日之恩,實則想打聽一下情報。
她輕輕掀開簾子,抬眸看他,嗓子有點啞:「不必多謝,舉手之勞罷了。」
他忽然就不知道說什麼了,他的陰謀詭計無法施展,甚至拼命躲藏,不想讓她發現。
「來日郡主有難處,隻管向我開口。」
她沒說話,輕笑一下。
他一時不知道說什麼了,隻能看著她的轎子走遠。
來日還真的讓他尋到了這個機會。
多年後郡主被嫁西域,卻在路上逃亡,原以為她身死了,誰知她並沒有死,而是一路逃亡,一路逃到了他所在駐扎之地,瀕死之際被他發現,救了回來。
「郡主可願和我回京?」
申少鶴滿眼期待地看著她,上官月安確定了無法再回到父親身邊後,遲疑道:「若得王爺垂憐,那便再好不過。」
上官月安隱隱約約知道為什麼他會救自己,但那段時間的她好像都不是自己了,也就是在那段時間結下了七皇子這個善緣。
管他呢。
不管是誰利用她的身份結下這份善緣,都算是她上官月安的了,她才貌出眾,本該嫁給太子,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皇後,那西域王子偏要橫插一腳,她怎能心甘?如今峰回路轉,又能回京,她才不會放棄最後的機會。
她伏在床上。
心思卻百轉千回。
七皇子雖對她一片深情,但看上去不像是能當上帝王的料子。
她早晚要另謀出路。
她跟著申少鶴回京那一夜,她暫住在京中客棧,左等右等沒等到申少鶴,反而等來一位不速之客。
上官月安憑著模糊的記憶輕喚了一聲:「九皇子?」
申少憐倚著門框,皮笑肉不笑:「怎麼?你回來是等不及要看我的下場了?」
她不明所以,沒敢接話。
可對面那個家伙像是狐狸一般狡猾,突然盯住了她的眼睛,問道:「你是上官月安嗎?」
「我是。」
這個問題她敢回答且無比肯定淡然。
他忽然走了。
上官月安突然就明白了,這位也是那個冒牌貨的擁護者,即使他發現了端倪,也沒法證實她不是,來日照樣可以利用他。
她疑心申少鶴要倒臺時,慌亂無措,頭腦一熱便去找了九皇子。
畢竟他現在勢頭最大最受寵愛。
她做好了被拒絕被羞辱的打算。
但那個人笑嘻嘻地看著她:「好啊,你若是幫我,我會讓你得償所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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