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留那人在山莊裡打雜,留他的原因也很簡單,他也見過申少憐。
死都死了,我去了也沒什麼用。
我們是兩位輸家,偏要不死心地對抗命運,在結局之時節外生枝。
申少憐那種輕狂之人怎麼能讓人決定自己的命運,他為我和他自己選好了結局,他要我活,愜意的活,不受人控制,不用擔驚受怕的活。
他又想自己死,死在他父母親都在京城。
他得償所願。
他死了。
比他死了還可惡的是,他的魂魄三番兩次地跑回來擾我,他要我的心,我的魂,要在我腦海裡揮之不去,至死不忘。
我再次點起蠟燭,瞬間被一陣風吹滅。
我頓時打了個冷戰,站起來瘋魔般地轉圈,尋找屋內申少憐存在的痕跡:「申少憐,是不是你!你別鬧了!你出來!出來見我!」
我發瘋般地大喊。
我很少這樣失控,當年家裡破產,在債主面前剁掉小手指時都沒這樣瘋癲:
「好了!別再鬧了!出來見我!
「我不再說你可憐了!」
我突然喊不出來了,這個房間一如既往的黑暗且毫無回應。
屋內陷入了一種尷尬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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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安靜的沉默像是在嘲弄我,嘲弄我壓抑著的動心。
那窗外的風不再湧來,不再安撫我,不再給我渺茫的希望。
我手腳冰冷,逐漸呼吸困難,我無比確信,有一隻討債鬼纏上了我,纏著我要還他的命。
我慢慢躺下來,反而暗暗地雀躍。
「那就殺了我吧。」我睜著眼,看著無盡的黑暗,「我欠了你一條命呀,我還你。」
「申少憐。」我在他死後終於說了實話,「我從不可憐你。」
回答我的是漫長的沉默。
漫長到我似乎已經被虛無的靈體取走了性命,世界仿佛進入了永夜,我再也不會見到那個和申少憐相扶持走出來的黎明。
夜色越濃,我越發確信申少憐在我身邊,那雙深邃漆黑的眼眸正在注視著我,而那雙漂亮又蒼白的手正輕輕撫摸我的發頂。
他不肯索我的命。
那我該如何釋懷:
「你不是想看我的結局嗎?
「那就日夜纏著我,直到我死。」
我面對過人的死亡,而且我始終認為活著永遠勝過死亡,人活著被人記憶著,各種情感交織包圍,有的時間去慢慢放下或者釋懷,而人死亡之後隻會將人與人之間的過往清算,折現,粗暴且蠻不講理地向活著的人賠償或討債。
申少憐這樣一個病嬌反派的死亡對所有人來說都是一種賠償。
唯獨他能向我討債。
而我心甘情願地還。
19
故事可能會有無數個開頭,但隻會通向一個結局。
盡管這個結局無比落寞。
申少憐少年時求死不能,將活著的希望寄託在賭氣般的約定上,此後多年間都隻是為了她的一句當上皇帝而與人博弈。
上官月少年時家破人亡,為了母親背負起責任,不屈不撓地在困境中尋得一個出路,自此活著是她唯一的奢侈品,無論如何都要抓住最後的籌碼。
申少憐故事的開始要更早一些,死亡之前被人拉了回來,那個人逼著他活,每活一天申少憐對那個人的好奇就多加一分,他有疑惑未解,見到她前絕不能死。
而上官月的故事開始於懸崖之上那個瘋子的喊話,她驚慌之下回身吻住了他的唇,這個瘋子給她巨大的衝擊,卻又在她最寒冷時給予溫暖,於是她選擇了在危難時救他。
他們是釐不清誰先愛上誰的。
偏又是兩個不太會述說愛意的人。
上官月後來很少提起可憐憐愛這種詞,她很怕會想起一個人。
她越怕就越是想起他。
她作為一個異世之人在這裡生活。
再也沒人能看出來她不是上官月安,是上官月了。
她沒有進京,沒有去搶他的遺體,沒轟轟烈烈地為他報仇。
因為申少憐不願她再去送死。
她默認為這是申少憐給她的懲罰,欠申少憐的債。
他們之間堆積了很多問題,堆積了很多話,堆積了很多的心事沒有向彼此訴說,所以他匆匆地死亡像是一場惡劣的報復。
可上官月又時常會想,這是不是申少憐能為她做得最後的事。
可她沒要求他做什麼呀。
沒要求自己一定要活下來,沒要求他一定要保全自己活下來。
他滿足了她的心願,解決了她的恐懼,然後死了。
死在她昏迷之時,死在她在夢境中為申少鶴撐傘時。
又過了幾年她在山中聽說申少鶴瘋了,現在天下皇後掌權。
她很高興。
柳安安做你自己吧,不要再為別人委屈自己了。
上官月經常和阿崢一起去散步,闲暇時就去釣魚,回來再和山莊的下人說幾句笑話,她總能開懷大笑,看起來無憂無慮。
這大概是申少憐預想的她的生活。
申少憐剛死之時她幾乎也快死了,整日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她總能感覺到他的存在。
她看到申少憐將黃金堆進房間;她看到申少憐坐在窗邊喝茶;她看到Ṫû₎申少憐嫌棄床板太硬。
他似乎無處不在,但又不在一處。
她的幻覺折磨著她,她開始意識到申少憐對她的重要性,可悟之已晚。
她曾以為世上並無如此刻骨之愛,並沒有一個人會讓另一個人用一生思念之情。
誰讓那個人是申少憐。
她經常在想申少憐這人詭計多端,肯定沒死,一定是躲在某一個地方偷偷看她抓心撓肝,看她百轉千回。
他暗中潛伏,等待她忍無可忍宣泄愛意。
於是她絕不將愛宣之於口。
她情願咬緊牙關。
現在她已經活過來了,就像將申少憐忘在腦後了一樣。
她時常帶著山莊的人下山肆意揮霍申少憐留下來的金銀,大手大腳,讓阿崢好不操心。
後來就連阿崢都覺得她真的忘了申少憐。
隻是有一天晚上,狂風呼嘯而來,再次吹滅燭火,攪得天地不寧,百獸不安。
她猜,是申少憐來了。
她打開門窗,讓風湧進。
「你贏了。」
當年一氣之下的打賭到如今得到了應驗。
她午夜夢回時會遺憾沒吃下那顆酸澀的果子,而那個割肉放血,偷藏果子的病嬌在多年後贏下了賭約。
她想,結局正如申少憐所願。
求死的人心滿意足地死,求生的人苟延殘喘地活。
風吹起發絲,耳邊似有嘆息。
年少時因申少憐種下的火苗破土而出,從她心間發芽,到如今將她焚燒殆盡,風一吹過,她便成了灰燼。
上官月意識不清。
她似乎真的變成了灰燼,纏繞著風。
終生不停,隻在空中盤旋,轉啊轉。
最後死亡之前停在申少憐手心,燒傷他,燒得他和自己一樣痛。
她好像聽到申少憐笑著說她壞。
她笑起來:「咱倆天造地設,都壞得獨樹一幟的。」
風停之時,黎明初起。
塵埃落定。
(完)
憐我憐卿番外
申少憐死前覺得自己結局很好。
好的不得了。
即使上官月安不肯承認她的愛。
他一生都在求死,最後求仁得仁。
她一生都在覓活,最後長命百歲。
多好的結局。
「九皇子。」
有人在喊他,他猜是柳安安。
他朝有聲音的地方轉過頭去,就是臨死了也要說些難聽的:「怎麼?皇後娘娘也要找個屍體整日為伴,可我還沒死呢。」
說罷,他頑劣地扯了扯嘴角。
「眼睛都被剜了,嘴還那麼厲害。」柳安安還沒說話,一個男聲先響起,話裡毫不掩飾對其的嘲諷。
申少憐假裝遺憾地嘆了一口氣:「哎,是啊,還不如聾了呢,倒是不必聽犬吠了。」
「你這個……」那男子還要還嘴,卻被柳安安攔了下來:「不必多費口舌。」
柳安安的聲音聽不出來喜怒:「我且問你,陛下上次和你密談,都說了些什麼?」
申少憐往後一靠,靠在冰冷潮湿的牆壁上,手指慢慢摸上一旁的碗,輕輕一敲,笑道:「皇嫂還是問皇兄去吧,這等事我不好透露的。」
柳安安皺了皺眉,眼前的人用破布蒙著眼睛,一身囚服,坐在那兒,卻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不由得嘆道這人真是瘋子。
明日就是死期,今日還能笑得出來。
不過柳安安不會和一個將死之人計較:「給他水。」
一旁的獄卒得令,給他倒上了這些天來第一碗幹淨的水。
申少憐端起碗,舉止優雅地抿了一口,還不忘贊道:「確實比雨水好喝。」
「申少憐,水也給你了,你該告訴我陛下問你什麼了?」
申少憐一臉難辦:「說了好多,嫂嫂要從哪裡聽起呢?」
柳安安嗓子突然被堵了一下,但還是不情不願地說了:「自從和你聊完後,陛下就瘋魔般地守在上官月安身邊,你到底和他說什麼了?」
她原以為上官月安死了他們就會和好如初,可這些天申少鶴瘋了一般守在上官月安身邊生怕她的屍體再被搶走。
她看清了申少鶴。
漸漸心涼。
「我記得,你以前叫他少鶴。」
申少憐一針見血,柳安安忍不住呵斥他:「你隻管說自己的事!」
他又喝了一小口水,緩緩抬起頭,他的臉對著柳安安,像是在看著她。
「知道了有什麼好的呢?徒增煩惱罷了。」
柳安安冷笑一聲:「煩不煩惱的,也得聽完才知道。」
申少憐如釋重負,笑了一下:「皇兄問上官月安死前都說了什麼。」
「你如何回答的?」